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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青澜心道:“若有以后,当然是再好不过,可若没有,我能同你说话的机会,或许只有这三五日了。”他自知伤重难愈,然而一片痴心竟得回应,遗憾之外,又觉庆幸,于是微微含笑答了一声“好”,又道:“你被我急匆匆地从湛川城带出来,身上想必没带够银钱,我怀中还有几张银票,你拿去救急。”
“知道了。”闻衡抬手掩住他的眼睛,轻声道,“别说话了,你睡一会儿,我在这儿陪着你。”
薛青澜精神倦怠,此时实在撑到了极限,便依言闭眼,握着闻衡的手沉沉睡去。
闻衡见他睡下,虽梦中也因伤痛而微蹙着眉头,但今日气色却比昨夜好了一些,总算松了半口气,有余裕分心去仔细推敲薛青澜透给他的几个消息。
先前他只把心思放在纯钧剑和越影山地宫上,最多是想到纯钧剑与昆仑步虚宫有些关联,却从没将纯钧剑、奉月剑和玄渊剑联系起来考虑。闻衡总觉得自己脑海中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无来由地令他有种心惊肉跳的预感,方才他只不过提了一嘴薛慈,就把薛青澜吓得那样,因此没来得及往深处想,眼下再仔细一琢磨,那许多纷乱的线头却奇异地首尾相连,渐渐勾勒出一道往事的轮廓来。
纯钧、奉月、玄渊形制大体相当,铭文又与步虚宫乌金令牌上的字迹一致,那么这三把剑的来历、用途,出身于步虚宫的冯抱一很有可能早就知晓,而他在叛逃步虚宫后投效了内卫,把这个秘密带入了皇宫。假设三十年前聂竺盗剑就是出自朝廷授意,冯抱一的目标是收集这三把宝剑的话,从拥粹斋的收藏来看,这件事的进展似乎并不顺利,在取得纯钧剑二十年之后,朝廷才终于得到了褚家献上的玄渊剑,至于奉月剑更是一直留在垂星宗,至今仍未得手。
但叫人不解的是,七年前褚家已通过献剑投靠了朝廷,那么明知道纯钧剑就在宫中,为什么在三年后还要费力不讨好地再来偷一次假剑?
闻衡只端坐不动,心跳却无缘无故越跳越快。他像个一层层解开石皮的工匠,一边直冒冷汗,一边知道自己终于触到了最令他恐惧的内核。
如果这一切都是冯抱一在背后坐庄,褚家盗剑也是出自他的授意,那他之所以做出这个判断,很可能是怀疑已经到手的纯钧剑是假货,才要拿纯钧派一直宣称没有丢的镇派之宝来验证真伪——可纯钧剑已经被聂竺盗走二十几年,冯抱一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偏偏二十年后才蓦然察觉?是谁提醒了他?
不消闻衡细想,答案已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七年前,冯抱一的手中或许已经有一把“玄渊剑”了。
由于纯钧剑是真的,所以他深信不疑,“玄渊剑”当然也是真的。可是等到褚家剑派拿出了真正的玄渊剑,冯抱一才意识到,他一直以来都被一个人骗了。
这个日期很可能并不是巧合。
七年前,真假双剑的事情败露,最先被追究的一定是编造谎言的人;同样是在七年前,他的父亲、当今皇帝的胞弟、庆王闻克桢,因为“欺君罔上”而被冯抱一用玄渊剑诛杀于拥粹斋。
或许当年其实有几个人分别去寻找这三把宝剑,所以找来的剑中,纯钧是真的,玄渊是假的;又或者……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当年聂竺亏欠纯钧派的,要由他唯一的骨血亲手补回。
第97章 梦魂
闻衡是个非常聪慧的人物,从小到大没有人能够否认这一点。他长于推断分析,要是当年庆王府不曾生变,说不定如今早已入朝,正在大理寺混得风生水起。
可是他一生之中从未像现在这样,怀疑自己是太累了脑袋出了问题,或是一时突发了失心疯。
闻克桢怎么可能会是聂竺?
时间过去太久,许多年少时的记忆都已模糊,可闻衡一直清楚地记得闻克桢是个宽和慈爱的父亲,他的母亲、亲朋故旧、乃至家中的侍卫仆从,都对他尊敬有加,夸他磊落正直,“亦狂亦侠亦温文”。更何况他是先帝亲子、今上胞弟,这样一位天潢贵胄,除了当今皇帝没人支使得动他,他怎么可能甘愿隐姓埋名,处心积虑地混进武林门派,只为了去偷一把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古剑?
可如果不是他,“欺君罔上”的罪名又是从何而来?他的死为什么会与冯抱一和玄渊剑扯上关系?
闻衡怔怔地出了许久的神,越想越觉得心凉,直到薛青澜搭在他腕上的手滑落下去,闻衡才蓦然回神,惊觉原来不是他“如坠冰窟”,而是薛青澜周身冰凉,面色苍白如雪,人已失去了知觉。
闻衡忙将薛青澜抱起来,单掌抵着他背后送入一股精纯真气。待得他身体渐渐回温,闻衡高悬在喉咙口的心方落回肚子里,暗自悔道:“青澜的伤势正在紧要关头,我却在这时候分心,险些耽误了他。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查清真相,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治好他的伤,切不可再想东想西。”
闻衡既是内疚于一时不察,也是要藉此让自己专心一事,不再因那些猜测而混乱动摇。他将薛青澜扶回床榻上,下楼朝客店伙计要了热水,随便用了些饭菜充饥。饭毕回房,他先拧了手巾替薛青澜擦去身上血污,自己随后洗漱一番,在床榻另一侧躺下,拉过被子将二人盖住。
薛青澜身上还是隐隐发寒,闻衡怕牵扯到他胸口的伤,不敢搂得太紧,于是侧身扣着他一只手,以备半夜寒气发作好及时察知。他连日奔波,劳心劳力,此刻疲倦如潮水涌上,很快便就着这个姿势沉沉睡去。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闻衡白天被褚家剑派的事闹腾得心烦意乱,虽再三告诫自己不要乱想,睡着了果然还是做噩梦,一时梦到是双亲惨死在自己面前,一时又恍然身在逃亡路上,隆冬大雪,冰寒彻骨,范扬负伤跪在他面前,而远处却隐约透着冲天火光……他胸口传来一阵撕扯般的痛楚,猛一激灵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握紧了手掌,但觉触手冰冷,是薛青澜的寒气又压不住了。
他体内痼疾一到深夜就发作得厉害,闻衡索性不再起身,只扳着薛青澜的肩让他翻身朝向自己,伸手将人一搂,掌心自然落在背心处。他一边输真气一边暗自盘算:这小镇中缺医少药,客栈每日人来人往,内伤又最忌外人搅扰,明日还是应当找个清静地方,做好长时间住下来的准备。
正考虑着,怀中人忽然挣动几下,闻衡还以为是自己弄疼了他,稍稍松开怀抱,却不想薛青澜反而像个畏寒的小动物一样往他怀抱深处钻,许是睡懵了,忽然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师兄”。
看样子这是梦到了四年前越影山上的往事,闻衡不由得心头一软,搂着他温声应道:“嗯,我在。”
薛青澜抓着他衣袖,像是要把自己缩成一小团揣进他衣襟里,喃喃道:“冷……”
“不怕,”闻衡摸了摸他散在背后的柔软长发,耐心地哄道,“师兄抱着你,一会儿就不冷了,睡罢。”
薛青澜从小到大都是那么好哄,闻衡侧身搂着他,揉猫一样慢慢顺着他的后背,顺了几十下,他就舒展开四肢,再度沉入深眠之中。
然而许是前日里说话太多耗损了精神,再加上体内寒气发作次数变多,次日薛青澜伤势未见好转,反而有加重之势,天明时竟发起热来。闻衡一早叫店伙计雇了辆车,载他们到几十里外的武宁城去,刚行出小镇没多久,外面天色转阴,远方闷雷隐隐,片刻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薛青澜烧得浑身骨头疼,胸口窒闷难言,四肢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昏昏沉沉地被闻衡抱在怀里,只觉得自己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像在雪地里冻挺了又被扔进烈火中炙烤,他这些年被体内寒气锻炼得忍耐力极强,却也捱不住这种折磨,恨不得即刻挣脱这副沉重躯壳,免得继续受病痛煎熬;然而心中又仿佛有根线始终牵着他的灵魂,叫他犹有不舍,不忍即刻便脱身而去。
闻衡见他不断地动来动去,连晕都晕不安生,嘴唇是白的,脸颊却烧出飞红的血色,那皱眉苦忍的模样仿佛是直接在他心上扎了一刀,叫他痛彻寒彻,却只能束手在旁眼睁睁地看着,连替他分担一点病痛也不能够。
他本想干脆点了薛青澜的睡穴,使他免受这一时之苦,又怕事有万一,影响他及时发现问题,只能不断地耗费内力替薛青澜压制上泛的寒气。就这样忧心如焚地过了不知多久,薛青澜好像略微清醒了一些,双目似睁非睁,在闻衡怀里仰头看着他,目光因高热而显得朦朦胧胧的。闻衡还当他是哪里不舒服,以手背贴了贴他滚热的额头,轻声问:“怎么了?”
马车摇摇晃晃,薛青澜耳边都是风雨声,乍一听仿佛身处旷野之中,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他声音甚小,闻衡得稍稍躬身低头才能听清楚,答道:“是去武宁城。乖,等咱们安顿下来,就开始为你治伤。”
他本以为薛青澜此刻神智清醒,孰料话音未落,薛青澜不知从何处生出的一股力气,竟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口,惊慌道:“别去!”
这一声又哑又急,而他的神色中甚至带着一种少见的凄厉,闻衡吓了一跳,忙安抚道:“别急别急,慢慢说,怎么了?”
薛青澜死死地揪着他的衣服,纵然声气微弱,却仍能听出一点明显的、哀求般的哭腔:“别去汝宁……危险……”
闻衡道:“不是汝宁,是武宁——”
他蓦地住了口。
无数走马灯一般的前因旧事、种种他留意或未曾留意的细节、埋藏在心底的疑惑和不敢触碰的遗恨……万千碎片在这一刻终于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景,七年前晦暗的雪夜与七年后的今天逐渐重合,破开迷雾的呼喊从回忆一端远远传来,变成了此刻他胸膛中几乎脱缰的疯狂心跳。
闻衡一开口,声音已颤抖得近乎失态,他像是怕惊碎了谁的美梦,轻而又轻地试探着叫他:“阿雀?”
而薛青澜犹然深陷梦中,用他一直以来不曾改易的回答,贴着闻衡耳畔喃喃道:“公子……你不要怕。”
我一定会保护你。
第98章 枣树
古代传说中有一种幻术叫做“障眼法”,能令一个人或一件物变化成另外一种模样,足能以假乱真,可一旦被叫破看穿,就会立刻恢复成本来面貌。闻衡现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中了薛青澜的障眼法,他从前有多么疑惑,现在就有多么恍然,那些被他无意抓住又轻易溜走的细节,分明是揭开整张遮眼布的线索,而他却一再错失机会,直到被神志不清的薛青澜亲自点醒,才终于拨开了雾障。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闻衡凝视着他的面容,掌心拂过不安颤动的眼睫,巨大震惊散去之后,是一片难以言说的萧索。他怔怔地心想,“是我让你失望了吗?”
薛青澜昏沉了数日,期间偶尔清醒,但都非常短暂,像是睡梦中被魇住了,眼皮也抬不起来,只能感觉到闻衡耐心地将米汤和药汤一口一口渡过来。有时身体突然发起冷,会有一股温热暖流从后心涌入,替他镇压作乱的寒气。不知闻衡用了什么法子,他体内阴寒发作频率越来越低,而原本孱弱的真气积存下来,如水退后露出河底岩石。暗伤和干涸的经脉起先是被闻衡强劲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