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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没有。”宝绽也不知道自己心虚什么,匆匆挂了电话。
应笑侬说到一半,看电话断了,把手机往桌上一拍,气鼓鼓地吃面,短信提示灯一直在闪,是之前为了给如意洲找钱联系过的邹叔,十来条短信不外乎一个意思,希望他作为段家的长子,能回去和老段好好谈一次。
应笑侬吃完面,把塑料碗扔进垃圾桶,洗脸刷牙,回来编辑短信页面、全选、删除,然后戴上耳机开始打游戏。
第二天他起晚了,随便吃口东西,没去如意洲,而是打车去了市京剧团,在剧团大门口的传达室拨了个电话,没一会儿,院里快步走来一个人,二十多岁,剃着晃眼的大光头,老远就喊:“应笑侬!”
“张雷,”应笑侬笑着伸出手,“好几年没见了。”
“七年!”张雷领他进院儿,自从七年前京剧团招聘,应笑侬在这里落马,他们就再没见过,“怎么样,现在在哪儿呢,还唱吗?”
“唱,”应笑侬走在市剧团宽阔的大道上,道两旁是茂盛的银杏树,黄叶随着秋风缓缓飘落,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惆怅,他曾想过这辈子都不再进这个门,但今天,形势所迫,傲气扫地,“在如意洲。”
“如意洲?”张雷没听说过,“私人团?”
路上有年轻些的演员经过,都客气地叫一声:“张老师。”
“哟,”应笑侬那股俏劲儿上来了,“都老师啦?”
张雷得意地拍拍光头:“怎么也混了七八年!”他满面红光,“哎,你那团还挺得住吗,用不用哥找找人,给你办进来?”
应笑侬瞥他一眼:“还行吧,勉强混口饭吃,”他就等着张雷跟他得瑟,“一个月有八场戏,二十万。”
张雷乐了:“唬谁呢你,”他哈哈笑,“还八场!”
“怎么着,不信?”应笑侬停步,认真地看着他。
张雷真不信:“就算你演八场,也赚不了二十万,”他掰着指头,“二十除以八,一场两万五,就你们那小团?”他撇嘴,“不可能!”
“八场,二十万,”应笑侬挂着一抹艳冶的笑,盯住他的眼睛,“我要是有一句瞎话,当场摔死在这儿。”
这话很毒,张雷敛起笑容,斜眼瞧他:“应笑侬,你今儿来,是有事吧?”
应笑侬不跟他兜圈子,直说:“我们周五有场演出,缺个铜锤,你来,两万五我给你加五千,下戏付清。”
一场戏三万,别说他一个三级演员,就是团里的台柱子也未必能拿到这个数,张雷信了,应笑侬说那什么如意洲是真有钱。
可他也是有身价的,他的身价就是市京剧团的编制:“还是算了,”他昂着头,带着院团演员特有的傲劲儿,“团里有规定,不让接私活儿。”
“是吗,”应笑侬知道他的嗓子,虎音、炸音都很漂亮,心里是非他不可的,面儿上却冷着,“那可惜了,本来想请你到我们团坐坐。”
说话到了楼底下,应笑侬不进去,闲聊两句转身要走,张雷迅速反应了一下,回头叫住他:“喂,唱几个小时?”
应笑侬冰雪消融般笑了:“想什么呢哥哥,我们团长的台子,您就边上给搭一下,十分钟的戏!”
张雷完全被镇住了,十分钟,三万块,这不是唱戏,这是抢钱!
“你们那团……”他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明明动心,却死绷着,还绷不太住,“在哪儿?”
应笑侬转个身儿,向着来路:“我领你去看看?”
张雷在市剧团待了七年,按时有饭吃,偶尔有台上,七年里,工资只涨了几百块,肚子却大了好几圈,久没有闻到外头的空气,他想了:“走着!”
俩人开的他的车,哈弗SUV,在拥挤的车流中往市中心开,边开张雷边问:“你指的这道对吗,再开都到萃熙华都了。”
“就在萃熙华都,”应笑侬懒洋洋地说,“对面儿。”
张雷扫他一眼,一脸“没毛病吧”的嫌弃表情。
真到了大戏楼底下,他傻眼了,就在萃熙华都正对面,三层高,跟着应笑侬进去,藻井、雕梁、阑干,看得他一愣一愣的,一段芙蓉色的木楼梯,他踏上去一抬头,和正下楼的宝绽四目相对。
这是七年后他们的第二次见面,那时他是戏曲学院的优秀毕业生,而宝绽只是给应笑侬梳头的跟包,他甚至不记得那天的后台有这样一个人。
第80章
宝绽穿着一身黑长衫; 肩背上是金线绣的几只仙鹤。
今早时阔亭把他叫到屋里; 把长衫塞给他; 说是从如意洲的进项里划了两千块; 找老师傅订做的,按着他的尺寸; 毫厘不差。
“这么多年你没一件好衣裳; ”时阔亭边给他系腰间的扣子边说,“身价都三十万了,得有个团长的样子。”
宝绽笑出一口白牙:“三十万又不是给我的; 是给咱们团的。”
“其实就是给你的; ”时阔亭捋着他的前胸; “那天的戏,萨爽和陈柔恩还嫩,应笑侬美过头了; 只有你,带着一股不群的凌霄气。”
凌霄气,宝绽看着他,这么多年; 最懂自己、也最替他想的就是这个师哥,他们相依为命走过了十个春秋;时阔亭也回看着他; 那么帅气; 笑出一个小小的酒坑:“怎么着,有话跟你师哥说?”
宝绽腼腆地低下头,再抬起来; 板着脸:“师哥,虽然你是管账的,但账上的钱不能乱花……”
“喂!”时阔亭一副扫兴的样子,“没劲了啊!”
宝绽笑了:“给大伙发了吧,”他抖着长衫下摆,转身开门,一副当家的沉稳气派,“这么多年欠大伙的,一次补上。”
眼下张雷仰视的就是穿着黑金长衫、气势夺人的宝绽,老话说人靠衣装,黑衣裹身的他真如乌云压城,让人不由得生出三分憷。
应笑侬要给两人介绍,宝绽和平时不大一样,有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小侬,认识的,”他轻笑,“市京剧团的铜锤,张雷张老师。”
应笑侬诧异他一直记着这个人,记着他的脸、名字,还有行当,只是七年前市剧团后台的匆匆一面,他竟然至今没忘。
“请吧,”宝绽话不多说,一没请张雷到屋里坐,二没上一杯待客茶,直领着人往戏台走,要和他过戏。
张雷只觉得他傲,十分钟三万块的价码,市中心古色古香的戏楼,他有傲的本钱,但这是台下,上了台,寸短尺长全凭本事,张了嘴他再给他下马威。
二人在不大一方台上站定,张雷站惯了大舞台,咂了咂嘴:“这么个小台子,要是上大戏,也拨弄不开啊。”
“小地方,”宝绽颔首,“张老师多担待。”
没有伴奏,应笑侬给他们拍巴掌:“大扑台仓,大衣大衣个大——”
这一段是西皮原板,张雷扮的瓦岗寨李密先开腔,他气沉丹田,猛地一句:“这时候孤才把这宽心放!”
一嗓子,震得满台响,他有一条堪称华丽的喉咙,高亮,宽厚,还有韧性,如飞瀑击上了岩石,又像一狠劲儿撕开了绫罗,棱角虽大,粗犷中却带着细腻,有让人回味无穷的余韵。
张雷知道自己的本事,要不是市剧团论资排辈,他早该挂在演出名单的前排,此时他气力全开,卯足了唱:“问贤弟,你因何面带惆怅!”
花脸要是较劲,真有泰山压顶之势,甭管你老生青衣花旦小生,唱劈了嗓子也别想接住。宝绽的王伯当却得接上去,质问李密为何杀死妻子河阳公主,陡一开嗓,调门就比张雷高了一番儿:“你杀那公主,你因为何故?”
他气定神闲,只用了七成功,一把晶莹剔透的玻璃翠,唱得人寒毛直竖,张雷站在他旁边,汗都下来了,他自认为嗓子好,如今见了嗓子比他还好的,就像敞惯了口的茶壶有了盖儿,被稳稳扣住。
宝绽肩头的金鹤在舞台灯下闪烁,晃动着,振翅欲飞,半侧过头来看他,一双月下猛虎的眼睛,熠熠生辉:“忘恩负义为的是哪桩?”
张雷接着该唱“昨夜晚在宫中饮琼浆,”然后转西皮快板,老生花脸开始咬着唱,但他张了张嘴,嗓子一卡,居然没唱出来。
台上一霎安静,宝绽收了范儿,撂下气:“张老师?”
张雷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来的路上吃了风……”
这是借口,应笑侬在台下看得明白,他是让宝绽镇住了,行里说“小角怵大角”,这才两句唱,他就被压得死死的,一时翻不起身。
无论是演戏还是对唱,只要合作就讲究个旗鼓相当,不只在技术上,还在气势上,否则不用别人来打,自己先怂了。
“张老师,”宝绽客气地说,“请座儿上歇歇。”
张雷刚要推辞,宝绽又说:“我上头还有点事,先失陪了。”
说罢,他径直下台,就那么把张雷扔在了台上,应笑侬觉出他今天的不寻常,安抚了张雷两句,追着他跑上二楼。
进宝绽的屋,应笑侬把门在背后关上:“我说你怎么回事,我好不容易找来的花脸,你听他那嗓子,衬得上你!”
宝绽背对着他,没说话。
“你知道从市剧团请人多难吗,”应笑侬叫苦,“我答应给他三万!”
“谁让你乱开价的?”宝绽偏过头,用凛冽的眼尾扫着他,“你去市剧团请人,为什么不先问问我?”
他动气了,应笑侬感觉得出来:“我只考虑了戏,至于人是哪儿的,我没想。”
“你没想?”宝绽突然转身,牢牢盯着他,眼睛里不是责备,而是心疼,“你怎么可能没想,你就是为了我,不顾你自己。”
应笑侬避着他的目光:“宝处,你对专业院团有成见……”
“对,”宝绽抢着说,“我是对院团有成见,我看不上他们,看不上他们躺在那儿就有戏唱,看不上他们瞎了眼,连你这么好的大青衣都拒之门外!”
应笑侬明白,从宝绽一眼认出张雷,他就明白了,他的冷漠、倨傲,都是为自己:“宝处,七年了,都过去了。”
“没有,”宝绽摇头,“我一直记着那天,你紧紧攥着我,一个个名字念过去,就是没有你。”
七年里,这些话他从没说过,替应笑侬的不甘、委屈,全憋在心里。
“我要把如意洲挺起来,”宝绽捏着拳头,“不光为了这块百年的牌子,也是为了你,去争一口气!”
应笑侬没法不感动,咬紧了牙关,连肩膀都在抖,抖着抖着,噗嗤笑了,笑他们两个傻瓜,只想着对方,分毫没自己:“宝处,市剧团没躺在那儿等戏唱,你听张雷那嗓子,又亮又有劲儿,是带着功的,那大院里没一个废物。”
张雷的嗓子拔尖儿,宝绽承认,但一看他那张脸,就想起市剧团招聘,他们春风得意时,应笑侬的失意落寞。
“你最谦和,”应笑侬那么有脾气的人,却耐住了性子劝他,“你总是先考虑团里、考虑戏,这回也不能为了我破例,再说了,市剧团的人都不弱,咱们不可能一辈子不和他们打交道。”
宝绽垂下眼:“如意洲用不着他们。”
“用不着他们,咱们就胜了吗?”应笑侬握住他的手,“什么时候市剧团抢着给咱们配戏,那如意洲才是胜了!”
宝绽挑起眼,望进应笑侬的眼里,他说得对,固步自封绝不是出路,再不甘再难受,也得先放下,把这出《双投唐》唱好。
双投唐,是如意洲和市剧团的一次合作,也是较量。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