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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审察觉出李嗣源眼中的顾虑,在人群稍稍稀疏的时候,端着酒杯来到李嗣源桌旁坐下,笑着对他道:“今日本是大喜之日,老夫却怎么看见你眼中饱含忧虑?难道是担心李从璟那小子不成?”
李嗣源对李存审执礼甚恭,在此之前,李存审为内外番汉大总管,而李嗣源副之,李存审是李嗣源的直属上峰,而且李嗣源向来也敬服李存审的功绩,对于大字不识几个的李嗣源而言,饱学而有儒将之风的李存审,无疑是他极为尊重的。如若不然,李嗣源之前也不会让李从璟拜在李存审门下。
李嗣源眼中的忧虑不减,他见身前没有其他人,便直言对李存审说道:“从璟节度幽州,已经余年,整出了许多大动静,且不论这些动静本意如何,效果又如何,但其中颇多僭越之举,我怎么能不担心,他会因此而被小人进谗?”
“被小人进谗”云云,是委婉的说法,真正的意思是担忧李存勖猜忌。如今他们父子皆贵,面对一位猜忌人臣的君王,的确处境堪忧。
李存审没有去喝杯中的酒,他拿过来的酒杯,更像是一个摆设,“老夫近来听到一声风声,说从璟在炎夏时节,曾领百战军到过云州?还与契丹耶律敌烈交战,并且秦仕得能夺下胜州,就是因他之助。此事,不知是真是假?”
李从璟之前这个举动,的确没有公之于众,但他不可能不对李嗣源说实话,是以李嗣源却是对他这个举动的始末都很清楚的,眼下李存审问起,李嗣源也没打算一味隐瞒,叹息道:“从璟到底是年少心性,容易冲动,不够沉稳,丰、胜二州被契丹攻占,他激愤之下,这才有暗地帮助大同军克复胜州的鲁莽之举!”
李存审点点头,忽然问道:“你觉得从璟做得不对?”
李嗣源怔了怔,问道:“难道老将军认为,从璟此举可取?”
“为国尽忠,如何便不可取?”李存审问。
李嗣源不知该作何言。李从璟此举虽然是为国尽忠,但却犯了人臣的忌讳,作为藩镇节度使,没有君命,擅自离镇,这可是大罪。尤其是在李嗣源遭受猜忌,被李存勖日夜疏远的情况下,李从璟此举,无异于雪上加霜。这是李嗣源的看法,他相信李存审也能看得出来,所以他感到不解,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李存审。
李存勖知道李嗣源担心的是什么,但这些问题,在他看来,完全不是问题,他道:“你认为从璟此举,失之冒失,此固然不错。但老夫问你,在得知丰、胜二州被契丹攻占的时候,你是否也曾义愤填膺,向陛下请战,要出击契丹,收复丰、胜?”
“的确曾有过,但是陛下没有应允。”李嗣源回答道,这个问题他至今都没有弄明白,为何在大唐疆土被契丹攻占的时候,李存勖竟然会视若不见。
“你可知陛下为何不应允?”李存审又问道。
“这……我却不知。老将军若是清楚其中缘由,还请教我。”李嗣源诚恳道。
李存审拿起酒杯,浅酌一口,望着面前大殿中姿态张扬的群臣,眼眸底处却没有这些人的身影,他以洞悉世事的智慧,淡淡地说道:“自上回耶律阿保机攻打幽州,被陛下亲自领军击败之后,契丹再不复大举南侵,而是转而将兵锋聚集在草原,东征西讨。耶律阿保机意欲先稳固草原,提升实力,以图将来雪耻,再与大唐一争雌雄,这样的心思,你可知晓?”
这事不是简单的事,事关契丹国策,非高瞻远瞩者不能看透,但对于位在李嗣源这样位置上的人而言,要看清楚却也不是难事,李嗣源道:“耶律阿保机野心勃勃,他这份心思,却是不难窥查。”
李存审看着他,“既然你我都能看出耶律阿保机的打算,陛下又岂会看不出来?”他接着道:“契丹攻占丰、胜,意在保证其西征、稳定草原的大策。这个时候,耶律阿保机需要时间来稳固后方,陛下不也需要时间做同样的事情?”
李嗣源一惊,他想起一种可能。诚然,李嗣源品性醇厚,但这并不代表他不识权术,他只是平日不屑于用之罢了。李存勖做同样的事情,不就是巩固君权?
李存审见李嗣源眼神清明,知道对方已经理解他的意思,这便继续往下说道:“在这种情况下,你说陛下会出兵丰、胜,与契丹大举开战吗?要知道,若是开战,那领兵主帅选谁?不用老夫多言,你自己也知晓,当今朝中,在陛下不御驾亲征的情况下,能堪当领大军出征如此重任的,最有可能便是一人。这个人,就是你李嗣源!但是,在这个时候,陛下会让你领兵出征吗?”
李存勖是肯定不会让李嗣源领兵出征的,因李嗣源功高震主,他本就忌惮李嗣源,且他又有分河东旧将权力的心思,此时又怎会再让李嗣源去立这份大功,让他的威望更盛?
“这就是陛下不出兵丰、胜的原因啊!”李存审最后道。
李嗣源心中不好受,他沉默了良久,说道:“可丰、胜毕竟是我大唐领土,如今被契丹夺去,却不出兵收回,难道陛下就不忌惮契丹成势,日后难以遏止吗?”
李存审看了李嗣源一眼,意味莫名,悠悠道:“看来,这么多年你虽常随陛下左右,但对陛下,你却还是不够了解!”
李嗣源大感不解,询问的看向李存审。
第347章 可笑蚍蜉撼大树,雄主不屑转顾之(下)
李存审看了一眼皇位上身姿伟岸的李存勖,缓缓说道:“陛下自继先帝之位以来,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内,平赵灭燕,使得我河东以一隅之地,成为当世强国,更是一举荡平中原,灭梁以君临天下,这样的功绩,当世谁又能望其项背?陛下自马背上靠双手得天下,他何曾将契丹放在眼里?对陛下而言,只要他稳定了国政,腾出手来,征服天下指日可待,廓清宇内不过是时间问题。到得那时,莫说区区丰、胜之地,便是整个北方草原,只要陛下愿意,他就能纵马驰骋!耶律阿保机?在陛下眼中,纵然如今再如何蹦跶,不过一跳梁小丑耳!灭之,何异于反手?”
李嗣源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李存审望着李嗣源,“这就是陛下,这才是陛下!现在,你可了解陛下了?”
李嗣源微微低下头来,默然不语。李存审的话,在出乎他意料的同时,也让他深深被震撼,他没有想到,一切问题的核心,竟然是他没有认清李存勖这个人。
李存审也不勉强李嗣源说什么,他道:“陛下是真正的天才,是当之无愧的雄主,天下都在陛下的手里被改变,区区丰、胜之地,实在是不值一提。现在陛下不去理会,不是不能去理会,实在是不屑于去理会,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说到这里,李存审轻轻叹息道:“自幽州归来,老夫便辞官在家休养,不理会朝政,所为者何?固然,老夫重病缠身,已不堪重负,但更重要的,是老夫知晓陛下的志向,所以我宁愿为陛下的大业,让开一条道。以我之牺牲,换陛下向前一步,老夫何乐而不为?”
李嗣源戎马半生,经历何其丰富,早已心性沉稳,但今日与李存审一番对话,却让他一再被震惊。到最后,李嗣源怎么都不曾料到,李存审甘愿放弃高位,放弃一切到手的权力,竟然是在洞悉李存勖的心思后,心甘情愿为其让道。这样的胸怀,这样的担当,不能不让人敬佩万分。
“老将军胸怀宽广如海,叫人敬佩,我等自愧弗如!”李嗣源由衷道。
一阵冷风吹过,李存审咳嗽了几声,听了李嗣源的话,他淡淡笑道:“老夫老矣,我戎马一生,不过是依附在大唐这架战车上的一名卒子罢了,纵有些许功劳,不是老夫如能能干,而是大唐这架战车奔驰的够快、够稳。而这架战车之所以能奔驰的如此稳健、迅捷,不是因了老夫这个卒子,而是因为驾驭战车的人——陛下!”
他的眼神看向更远的地方,“老夫老则老矣,死不足惜,但只要大唐这架战车,能够稳健前行,老夫又还有何求?老夫戎马一身的意义,不也正是在此吗?正如从璟北上之前,老夫曾与他说过的那样,老夫这具残躯,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面对契丹,只能做到不后退,却也无法前行一步了。然则,将军白头,英雄迟暮,并不可惜,因为这大唐的天下,后继有人!”
李存审看向李嗣源,“陛下还年轻,他有足够的精力、智慧,带领大唐这架战车,继续前行;大唐还年轻,有你们这些大将,有从璟这样的后起俊秀,大唐何愁不能走得更远?在老夫暮年,还能推这架战车一把,让他前进一步,老夫死亦瞑目了。”
在整座大殿中,有大唐朝堂如今正身居高位、掌握极大权柄的众多文臣武将,然而在此时,他们的身影都变得模糊,唯独李存审这个已经是一介白身的老者,身姿挺拔,气度惊人。
末了,李存审在归去自己座位的时候,对李嗣源道:“陛下虽不将契丹放在眼里,但契丹蝼蚁撼大树,竟然猖狂攻占丰、胜二州,这让陛下即便是有心不去理会,也会面子上过不去,心中气息不顺。陛下虽不准你出征,但在内心深处,陛下却也是希望有人能替他分忧,还击契丹,夺回丰、胜的!如今从璟替陛下做成了这件事,既回击了契丹,又没有引起更大的战端,陛下高兴尚来不及,又怎会责怪从璟?只要从璟仍受陛下重用、信任,你这个做父亲的,便是处境再难,又能难到哪里去?你这一门的天,塌不了!”
最后,在李嗣源沉思的时候,李存审犹豫了半晌,还是推心置腹道:“嗣源,从璟虽然年轻,但却比你聪明得多,你从来都是行事谨慎,生怕触犯陛下忌讳,让他忌惮,但是从璟却不同,他懂得恃宠而骄!君主并不会忌惮臣子举止放纵,因为会犯错的臣子,才是君王自信能够轻易掌控的;而不会犯错的臣子,有厚宠而不骄的臣子,不禁让人想问,位高权重,还在拼命蓄积人望,你到底是想作甚?”
李嗣源悚然一惊,后背冷汗直冒。
……
李存审离开后,李嗣源一直在反复咀嚼对方方才对他说的那些话。这些话,让李嗣源一度深入沉思。
李嗣源与李存审虽然交情不错,但李嗣源之前从未和李存审如此推心置腹过,尤其是李存审最后那一番话,可是只有关系极度亲密,互相信任的人,才会谈这些秘而不宣的问题。李嗣源自认为他和李存审的交情并没有到那个份上,而今日李存审却对了说了那些话,其因在哪里?
这并不难想到。
李嗣源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当日一幕。灭梁之战中,李嗣源曾与李从璟酒后夜入高楼,纵论天下。彼时星高月明,云淡风轻,而他的儿子,风采折人。
李嗣源知道,若不是因为李从璟,李存审今日不会对他说这样一番话。
想起李从璟,李嗣源心中感慨万千。父子情深,他此时也对李从璟颇为牵挂。别人时常都会忽略李从璟的年龄,然而李嗣源却记得无比清楚,身在幽州,为大唐坐镇边境,防御契丹,经受北地苦寒的李从璟,如今,不过是刚过及冠之龄。
李嗣源呢喃道:“从璟……这个年,你过得如何?”
……
没多久,李存勖端着酒杯,来到李嗣源座前,与他把酒言欢。
君臣两人,一个神态恭敬,恪守人臣之道,一个言谈随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