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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王朴并未离去,李从璟与他们谈论起眼下之行来。
“此三者不仅战力颇强,而且人数不少,尤其将领、士卒流氓成性,实在已不能称之为军队,而只能呼之为强盗。当然,除此三者之外,各地骄兵悍将还有不少,远的不说,滑州、汴州之驻军,都可同样视之。”
军务是莫离拿手好戏,他轻摇折扇缓缓道:“从马直现驻洛阳,在天子脚下,只要大局不乱,自可慢慢整治。银枪效节军驻地濮州,当年庄宗喜游猎,常带此军为护卫。拆屋毁田、强抢民财之事没少干,虽说有军费不足之缘由,亦可见其土匪习性。天雄军在魏州,脱胎于魏博军,赵在礼、皇甫晖作乱,便是以此为基础。此军战力强、人数多,地域观念极强,心有魏州而实无君王,如今仍奉赵在礼为节度使。”
银枪效节、魏博两军始自梁故魏博节度使杨师厚,全军将士皆天下雄勇之士,共八千人。杨师厚以之征战,所向披靡。师厚卒,梁以贺德伦统之,不能制。及后西迎庄宗入魏,从征河上,所向有功。庄宗一统之后,虽数有赏赐,而骄纵无厌。
后庄宗称帝前后,整肃包括魏博军在内的河东诸军,遂有捧日、天雄等军,银枪效节军亦在此时分化出来。
唐之侍卫亲军与六军,并非都驻守京都,其中部分分派各地坐镇,甚至有节度使的军队,亦在侍卫亲军与六军之列——没柰何,中央养不起太多军队。
王朴闻言惊道:“滑州在西,濮州在东,魏州在北,三者恰成三足鼎立之势,而今我等至此,是一头扎进了三足腹心啊!滑州有长剑军,濮州有银枪效节军,魏州有天雄军……”看了看李从璟,“殿下,这算是自置死地么?”
李从璟笑了笑,“文伯你可说错了,非是三足,若是算上汴州,我等现在可是正好处在四面合围中!”
王朴张了张嘴,抚膝而叹,“殿下既至四地腹心,看来是打算腹中掏心了!”
李从璟不置可否,正色起来,“大唐要行新政,必然会触及各方利益,免不得受到各种阻力,甚至可能导致动乱。因此,为有效施行新政,需得在此之前剔除不稳定因素。此因素中最重者便是骄兵悍将。”
王朴颔首道:“诚然如此。骄兵悍将平日里都会作乱,遑论利益被触动之时!”
“解决了骄兵悍将之难症,天下稳定,新政便能开始实施,这是环境要求。”李从璟道。
莫离补充道:“此外,携诛骄兵悍将之重威而行新政,阻力也会小很多。”
“所以我等此行至此,明面上说是巡查流民安置事宜,实则却是处理骄兵悍将之事!”王朴差些哀嚎出来。
“万事要开始,总得需要一个由头。如若不然,要是天下藩镇皆以为朝廷要‘削藩’,那可就不美了。”李从璟笑着安慰道,“流民之事处理不当,便是这个由头。”
王朴眨眼纳罕道:“殿下已然知晓对滑、濮流民安置不当?”
李从璟理所应当道:“自然知晓一些。如若不然,军情处岂非可以解散了?”
王朴想想觉得的确是如此道理,李从璟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哪里可能两眼一抹黑就到了滑州,遂问道:“殿下预备如何办这件事?”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自然也需要一步一步做。”李从璟道,“一口气吃不下一个胖子,要是骤然动作太大,引起诸方疑心,从而联合在一起,那无论他们是抵制我等,还是意欲兴乱,都将是个大麻烦。”
“那我等第一个目标是?”王朴问。
“银枪效节。”李从璟缓缓道。
“方案如何?”王朴再问。
“敲山震虎。”李从璟道。
“哦?”
“先拿下滑州。”
“如何拿下滑州?”王朴又问。
“自然从酸枣入手。”李从璟一笑。
“酸枣县令?”
“主簿!”
……
滑州州治白马县县城,节度使府衙,设厅。
厅中载歌载舞。舞女舞姿曼妙,歌女歌声婉转,丝弦管竹之声不绝于耳,满堂莺莺燕燕不止于目。滑州节度使徐永辉斜坐在矮塌上,手指在膝盖上打着节奏,眯着眼摇头晃脑,陶醉其中。
不时,有仆役进厅,小心翼翼走到徐永辉身旁,躬身道:“大帅,客人来了。”
“哦?请进来。”徐永辉坐直身子,理理衣襟,挥手示意厅中歌舞撤下。
少顷,有身着锦衣的汉子进了门来,老远便向徐永辉抱拳,“徐大帅,别来无恙。”
徐永辉起身回礼,却未出迎,来人身份不及他,自然不用他太过多礼,“高将军,请坐!”
高姓将军名为高行成,乃银枪效节军都虞候,也是濮州节度使的心腹,他在厅中落座,与徐永辉寒暄一番。
“日前得报,秦王车驾已过荥阳,不日将至贵州酸枣,数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听说仅护卫便有一个指挥之数,可谓是来者不善。”寒暄过后,谈话进入主题,高行成抱拳道,“我家大帅差遣末将来问问徐将军,对秦王此行有何看法。”
滑州、濮州相邻,平日里联络素来频繁,是以高行成这话问得并不突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有何看法!”主座在台阶上,徐永辉大马金刀而坐,免不得俯瞰厅中,此时颇有睥睨之色。
“徐将军,秦王车驾东来,必先至滑州而后才会至濮州,如今秦王车驾尚在半途,我家大帅便命末将前来拜见将军,可谓心诚。末将若是如此回禀我家大帅,徐将军不觉得我家大帅会寒心么?”高行成依然是抱拳道。
徐永辉沉吟一阵,俯身道:“高将军莫要介怀,本帅自然知晓秦王来者不善,然则本帅也非酒囊饭袋,流民安置之事本帅已经布置妥当,秦王要来巡查便巡查,他查不出什么东西来的,无需担忧!”
高行成道:“秦王非是常人,徐将军万万不可轻视。前些年,他理幽州之政,破契丹之军,件件事都做得极为利落,让人拍案叫绝。此番秦王既然东来,想必不会没有早做准备!”
徐永辉冷哼一声,“休得如此抬举他,难道秦王不是人而是神明不成?本帅说了,流民之事上秦王做不成文章,叫你家大帅顾好濮州就是,本帅可是听说,朝廷对银枪效节倒是关心得很!”
“你……”高行成脸涨得通红,终究是忍着没发作,“如此,末将告辞!”
“慢走不送!”徐永辉眼看着高行成离去,眼中露出轻蔑之色,愤愤拂袖,“秦王分明就是冲你银枪效节而来,你倒好,想让本帅先去触秦王的霉头、忤逆他。想得美!本帅可不想被你拉下水!”
愤然骂骂咧咧半晌,啐了一口,“什么东西!秦王怎么了?又非陛下亲至。滑州可是老子的地头,他是虎来了得给我趴着,是龙来了也得给我盘着!”
第473章 世间有风情万种,大丈夫当归何处(三)
酸枣县主簿来了,他是被桃夭夭带来的。
酸枣县主簿眼为黑布所蒙,桃夭夭带他进来后,丢了手中绳子,向李从璟抱拳行礼:“殿下,酸枣县主簿带到。”说完,解下主簿眼前黑布,对他道:“此乃大唐秦王,还不下拜?”
按照桃夭夭之前的性子,她将人带进来后,定是随手将对方扔在屋中,自个儿就把自己丢到椅子上去,或者抓她那头凌乱长发,或者掏出水杯喝水,不理会事了。但而今不同,她恭敬向李从璟行礼,又规规矩矩将该做之事做完,这才站到一旁,保持一副候命的样子。
“秦王殿下?”主簿先前不曾被告知来此具体作甚,此时听闻桃夭夭之言,大为惊诧,然其应是对桃夭夭的话深信不疑,因是立即扑通拜倒,大呼:“卑职酸枣县主簿孙启煌,拜见秦王殿下!”
“免了,起来罢!”孙启煌生得肥头大耳、五短身材,瞧着很有福气,李从璟和颜悦色,让他起身。
“谢秦王殿下。”孙启煌颤颤巍巍起身,不敢直视李从璟,举止局促,很是紧张。起了身,没见李从璟问话,不敢擅自说什么,恭恭敬敬候着。
“不用如此局促,孤不会吃了你。”李从璟微笑道,“你既是酸枣县主簿,当对酸枣县安置流民一事知晓得清楚,孤此番前来,正是为评定各地对流民安置是否妥当,你知晓哪些情况,尽可如实说来,孤洗耳恭听。”
在孙启煌来之前,李从璟已跟王朴说起过为何会找到此人。说起来并无奇妙处,秦王府、军情处中不乏有人家乡在滑州,与滑州诸县官吏有些乡里乡亲的关系,桃夭夭经过排查、初步接触,借助秦王府这块招牌,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孙启煌身上。
这算是《孙子兵法》中用间的一种,谓之乡间。
听得李从璟开口,孙启煌凝神细听,半个字不敢漏过,李从璟话说完,他略微整理一番思路,即回答道:“回禀殿下,酸枣县处理流民之法有三。首先,由驻军都将、县城官吏、富豪之家挑选,择其青壮与年轻貌美女子,充入富豪之家,或为奴,或为仆,或为佃户;其次,由驻军、寺院挑选,同样择其青壮,用于为屯地、寺院耕田;最后剩下一些老弱妇孺,无人愿收留的,一部分驱离本县,实在无法驱离的,任由其自生自灭。”
李从璟、莫离相顾失色,眼中怒火顿起。
王朴尤为惊讶,“怎会如此?!”想起什么来,争辩道:“那县城外的粥棚是怎么回事,彼处聚集了那么多流民,又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县城外的确有粥棚,却都是听闻秦王要来,临时搭建,用于应付差事的。”说起正事,孙启煌脸上紧张之色减少不少,口齿也清楚,“那些百姓中的确有一些人,是外县涌来的流民,县里驱赶不及的。但此等人数经过先前处理,却是不多了,不足以应付巡查。因是,各家大户遣了些佃户过来,冒充流民——这些人事先都被严厉警告过,不会与官人搭话。若是有官吏在流民中问话,自然有官府、富豪之家事先安排之人,来与官吏回话。”
王朴:“……”
“岂有此理!”饶是李从璟修身养性的功夫早已不同寻常,此时也气得摔了茶杯。孙启煌吓得浑身一抖,连忙拜倒在地上,头抵着地面瑟瑟发抖,不敢多言一个字。
表面看来,官将、富豪之家收纳青壮流民,似乎与地方不接纳流民的分析相悖,实则不然。此等接纳流民之法,官府不登记造册,不设户籍,流民进入官将、富豪私宅,供其差遣,主人家不必供给工钱,不用对其生死负责,可任意驱使,实与牲口无异。
这已然是私贩人口!
不用花钱的劳动力,可任意驱使的黑户,谁不想要?
“视人如草芥,肆意买卖人口,乱世之象,末世之象!”李从璟咬牙切齿,愤然仰天而叹,“孤早知各州县不会好好安置流民,流民处境会分外艰难,却不曾想情况恶劣到如此地步!世道离乱,人心不古,人心丧乱,竟至于此,竟至于此!”
青壮劳力大量流入官将、富豪之家,成为黑户。因而即便是灾后故地重建,户丁也将锐减,地方劳力不足,自然产出也将锐减,朝廷赋税由此减少,是以灾患一次,朝廷就困窘一分。地方势力得到大量青壮劳力,岂会浪费?于是乎土地兼并更加严重,流民更多,富者越富,贫者越贫,直到再度进入循环。
长此以往,地方与朝廷力量此消彼长,朝廷如何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