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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如何说?”李嗣源略显烦躁,“无非是说你闹的动静太大,有大兴诛连的意思,有些过火了。如今新政即将进入下一阶段,正是用人的时候,更该汇聚众臣之力,为新政大局出力,而不是在这时候大兴牢狱,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疑,徒惹朝政不稳。言语中更是指摘你行事风格过于激进,怕是被那些急于求成、立功心切的酷吏蛊惑了心思,不再如先前那般稳重了。”
说到最后,李嗣源隐约有了怒气,“不只是刘公,还有不少重臣,例如宣徽使王纪实,邢国公朱守殷等,都是如此意见,照这个态势看,‘人心惶惶人人自疑’的下一步是甚么?当然是三省六部各司各寺官员无心政务,朝廷定下的事情办不好,朝廷要解决的事情迟迟拿不出对策,朝廷的政令不再通畅,朝廷的办事效率越来越差,最终朝堂乱成一团……他们这是想做甚么,想造反不成?!”
李嗣源重重一拍御案,显然怒气已盛。
这虽然不是造反,却是以臣挟君。天下本就不是君王一人的,权柄是由君王与官僚集团共掌,以臣挟君也不是甚么新鲜事——连以臣弑君、以臣换君的事都有,何况以臣挟君,只为让君王改变某项国策?
官员群起不配合,君王的命令自然只能是一纸空谈。
李嗣源愤怒,正是因为感受到了这种威胁与挑战。
真论起来,君王与臣子争权,中央与地方争权,一直贯穿了中国历史。当然最后的结果,是君王权力扩大,中央权力扩大。秦汉时期的君权,与明清时候的君权,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别的姑且不言,只说秦汉时君王朝堂对坐议政,到后来臣子要站着朝议,从刑不上大夫,到君王可以杖责臣子,都是体现。
李从璟沉吟片刻,“若是心中无愧,此时大可不必自疑。此番整顿吏治,本就是惩办一批、中立一批、重用一批,大兴诛连更是无从谈起。如今此事还只是开头,一些朝臣就有这样大的反应,往后的路只怕会越来越难走。”
尚书左丞相、宣徽使、邢国公以及他们身后的势力,包括户部尚书、刑部侍郎,还有些暂未出头的官员,可想而知这股力量有多大。
“反应大,只能说明枉法官员多!”李嗣源摆摆手,“你不用顾虑这些,只管放手去做就是,古有孝公用商鞅,更何况你还是秦王、是太子!那些心怀叵测的臣子,想要群起而挟君?朕可不是软柿子,不会任由他们拿捏!”
他冷笑一声,“有人说,整顿吏治,说到底,无非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本就是新旧两个势力的角逐,我撵你走,我替你之位,你要反抗,我便镇压。这话有理,却不都对。整顿吏治,固然是提拔一批人,替换一批人,但新的秩序,新的规则,新的律法,就是在以新换旧的过程中确立起来的!整顿吏治的目的,不在撤换一些人,而是在建立良好、清明的秩序与规则。朝中某些官员,无论是重臣还是小官,之前贪污受贿不说,怕的是视贪赃枉法为常事,冠于‘暗规则’之名,将其看成是理所应当之举。这些人,注定无法为新政所容,必须撤换掉。他们要反抗,朕就镇压,就剥夺他们反抗的资格!”
李从璟笑了笑,李嗣源的决心,他自然是相信的,再大的压力,他都顶得住,不会向某些力量妥协——而这,恰恰是推行新政、整顿吏治最根本的东西。
历史上的改革,失败的,大半是君王、主事者没顶住压力,半途而废;成功的,多是排除万难能坚守初心的。
其实,若不是李嗣源过于着急,要在三五年之内肃清天下气象,推行新政、整顿吏治、给帝国换血,可循序而为,本不必有这样大的阻力。但既然李嗣源决心已定,李从璟也不能多说甚么,毕竟这是为良政,而不是为弊政。
至于其间的艰难苦楚,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承受一些又何妨?
所谓大刀阔斧的改革,成功固然能收获莫大益处,却也势必付出相应的代价。
眼下的孙芳传案必须要办好,该挖出来的人一个也不能姑息,蛀虫这个存在就该及早切除,让它们多存在一日都是莫大危害。
李从璟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张一楼。
准确的说,不是“碰到”,对方站在走廊中,明显是在等李从璟。
见对方像是有很多话要说,李从璟便与他边走边谈,向僻静人少的地方行去。
言谈半晌,虽然不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但相比张一楼的这个阵势,李从璟仍是觉得未入主题,便问张一楼,“今日你廊中相候,必有要事,想必不会只是这些泛泛之谈,有甚么话直说就是,你我在幽州便已共事,不必这般遮遮掩掩。”
张一楼停住脚步,稍事犹豫,忽然拜倒在地,“下官有罪,今日特来坦白。”
李从璟笑了笑,“直说收了多少贿赂?你在吏部为官,想必钱囊必定鼓得很,若是数额巨大,看在你主动坦白的份上,孤可不对你用刑。”
张一楼面朝黄土,“数年以来,共计五十有三缗。”
“五十三缗?”李从璟这回是真的在笑,“如今你也是吏部考功郎中,不大不小的五品官,天下州县官吏课考,特别是有功或者希望有功的官员,哪个不来巴结你一二。数年间才得钱五十三缗,你也好意思说你有罪?你是想让天下官员都不吃饭,两袖清风?”
张一楼伏地不动,“身在官署,不想被当作异类,就不能一个铜钱都不拿,一楼本心为良官,如今却中饱私囊,实在有愧于陛下有愧于殿下,更有愧于在边境苦战的将士,有愧于父老乡亲!”
“这话倒是不假。”李从璟点点头,“不过水至清则无鱼,孤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之辈,今日你既能坦白过错,孤也不治你的罪,稍后将钱财交上来即可,只要以后好生为官,比甚么都强。”
“谢殿下!”张一楼再拜,却是仍不起身,“一楼还有话说。”
“一次说完。”李从璟道。
张一楼俯首称是,停顿了片刻,语调铿锵,“下官要揭发吏部左侍郎何中葵、郎中周观清,在往年数次课考中,收受贿赂钱财巨万,随意篡改十数名官员课考结果,并且帮助数名官员掩盖推行新政不力之情况!”
说罢,掏出一本小册,双手举着递给李从璟。
李从璟没有去接小册,看向张一楼的目光也变得冰冷,片刻后才道:“告诉孤王,为甚么。”
整顿吏治,惩治不法贪官污吏,的确是李从璟手中要事,也是帝国大业,但就像很多人所说,也有一些人看准这个时机,投身到整顿吏治的事情中来,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以求谋得功劳与晋身之机。李从璟对前者固然深恶痛绝,但对后者也绝无好感,因为只要稍有机会,后者便会成为前者。
而张一楼今日所作所为,怎么看都像是为谋己身不惜以同僚为进身之阶的行为,况且他还不无痛苦的先坦白自己的“罪责”,简直演得一出好戏。
——比起张一楼揭发的官员,其本身的行为更让李从璟失望,甚至是愤怒。
张一楼双手高举小册,头却还保持伏地而拜的姿势,望着地面,“下官听闻,天下积弊已深已久,整顿吏治,虽是利国利民之举,但犹如逆水行舟,不免树敌于天下官员,而今殿下查办贪腐,已是备受诸公诘难,每一步都阻力重重,虽夙兴夜寐,却还不能尽知官员之好坏……”
李从璟无意听他长篇大论,“说重点!”
“是!”张一楼应了一声,他双手高举,双臂已因发酸而颤抖,他忽而抬起头来,却已是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下官就想告诉殿下,整顿吏治,固然天下皆仇敌,但未尝不是天下皆同袍!”
李从璟愣住。
……
刹那间,他好似听见了金戈铁马之声。
沙场步步啼血,尸横遍野。敌贼来势汹汹,铺天盖地无穷无尽。身旁的同袍挺身力战,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又一个接一个从血泊中站起来。他们满身创伤,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着与他一同血战不退……
李从璟望着跪在身前,泪流满面的张一楼,好似回到那苦寒荒凉的边地,正面对慷慨悲歌的幽燕勇士。
无数个热血儿郎,数万双刺破黑暗的双眼。
他们披甲执锐,奔赴沙场,用血肉之躯,重建大唐边疆长城。
他们用行动告诉贼寇,我们是敌人;他们用生命告诉左右,我们是同袍。
为家,为国,我们曾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昔日如此,今亦如是。
男儿两行泪,一行为知己,一行为苍生。
第744章 昔曾浴血为手足,而今天下皆同袍(三)
天已晚,大雨如瀑,官道上泥泞不堪,积水处处,孔循远走的马车留下几道深辙,左右的林子像极了一个个无声的草人,偏偏雨声又大的离谱,像是能掩盖世间一切声响。
雨声如鼓声。
受大雨冲刷的人,艰难抬头。
成群结队的宣武军,从官道旁的林子后露头,黑压压的人头、马头、兵刃与甲胄,顿时让每一滴雨水,都充满了肃杀与金戈之气。
苏禹珪一手持剑,一手提缰,始终目视前方,带领队伍笔直向前。道上的泥泞与险阻,他不是看不清楚,笔直进行的后果他不是不明白,但他不能退却。大雨打歪了田地里的庄稼,让他们低头,大风吹弯了林子中一棵棵树木,让他们弯腰。但他不弯腰,也不低头。
他心中的那柄伞,他心中的律法,从来不需要弯腰、低头。
哪怕雨声淹没了万物,弓弦被拉开的声音,还是清晰传了出来,如在耳畔。
宣武军的马队,已经踏上官道。
苏禹珪甚至笑了一下。
天下之众千千万万,不是每个人都能守得云开见日,现实中多数人撑不到雨过天晴,在漫长的风雨中即已倒下,还有更多人,他们的生命中其实没有雨后彩虹,这个世道的大多数人一生受制于人,一生平庸艰苦且没有作为。
所以没有道理,他苏禹珪一定能走到最后,能扬眉吐气建功立业。
生由天命,死不由己,但他可以选择怎样活着,并且怎样死。
苏禹珪心头默念一句我不必得善终,神色恢复坚定,眼中充满决然,双腿用力一夹马肚。
大雨如箭雨,他身如猛士。
另一边,孔循刚要说出口的命令,到最后不得不咽回肚中,他撩开车厢窗帘,朝车后望了一眼。而后,他连忙起身走下马车,在官道旁躬身迎候。
宋王李从厚,率队从雨中驰来,泥浆溅了骏马一身,却又被雨水冲刷掉,骑队中没有尘土,只有泥浆翻飞。
李从厚面容冷峻,在孔循面前勒住缰绳,面对孔循的见礼,明光铠在身的他没有下马,只有蕴含怒火的声音传来,“孔节使,你好大的胆子,连朝廷人马都敢截?!”
他身后甲士数百,尽皆骑兵,这也是他能迅速赶来的原因,这时火速散开立于道路两侧,更有一部与苏禹珪等人汇合,与他们合兵一处。
孔循露出苦涩笑容,一脸冤枉道:“宋王殿下可是误会下官了,下官绝无拦截刑部官员之意,不过是眼见今日大雨滂沱,想要略尽地主之谊,招待诸君稍事歇息一番罢了。”
马鞭指向左右宣武军军卒,李从厚喝道:“携千百甲士招待?孔节使的招待方式,可真是别具一格,也不知陛下听了,会不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