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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层叠叠如烟似幻的鬼影狂涛汹涌,滚滚而来。
“快!上船!”
众人相互扶持着跨上那一叶小舟,仲伯全力合上那歪七扭八的铁门,却背对着铁门坐下了。
无数的鬼影叠加冲撞在门上,苍白的手脚从那被炸歪了的门缝里拼命挤进来,胡乱挥舞抓挠。
仲伯手结佛印,跌坐门后,眉心现出一个金色的卍字符。
虽白发苍苍,身形瘦小,但有他这么一坐,千万鬼魂来回冲击,都没有撼动那扇摇摇欲坠之门。
“仲伯,快上来。”
“对,快上来一起走。”
大家呼喊他。
小舟静静泊在黑水面上,近在咫尺的老者眉心亮着温暖的光,满脸皱纹的他露出温和的笑容,
“你们走吧,我早就有过这个想法了。不回去,就留在这里,陪我家的老婆子算了。”
“年轻的时候,实在陪她太少。如今左右到了这岁数,留下来陪她,也不可惜。”
“最后的旅途,能和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是一件快乐的事。”
“快走吧,留下我这样一个老头子,总比大家都陷在这里来得好。”
此门若开,万鬼同扑,一船的人只怕谁也走不了。
小舟静泊,只需轻轻一点,便可狠心离岸,留下一人换众人逃出升天。
但付云却伸出了他的手臂。
“归亦同归,战亦同战,不分老幼,不畏生死。”
青衣白袍,少年侠气。
苗红儿也伸出她的手臂,
“我想,婆婆她希望您离开此地,是盼着您放下心结,不要因她而负了平生之志。我们不能把您一个人留下。”
红衣胜火,巾帼一笑。
师兄师姐真是傻啊,在这种时候,能以一命换取大家逃生的机会,难道不是最为合算的举措吗?何况仲伯还是自己愿意的。
穆雪心中焦虑又烦躁。
更让她郁闷的是,不知为什么她自己那只小小的胳膊也伸了出去,和师兄师姐们一起抓住仲伯的手往小舟上拉。
在她的身边,一只束满绷带的手臂伸了过来,搭上了仲伯的肩膀。
“无妨,未必就输。”
仲伯抹了抹眼角,终于收了眉心的那一点金芒,被大家齐力拉上小船。
一叶轻舟,如箭离弦,离岸而去。
塔门大开,幽魂暗鬼,似极地寒烟,铺天盖地渡水而来。那些扭曲恐怖的惨白身影从水面浮起,张牙舞爪扑向船尾,似怨憎这一船的生灵能离此地而去。
穆雪被所有人强制护在船中心,她透过缝隙向外看去。洞开的塔门外,滚滚幽魂的之上,孤悬立着一个伶仃的白色身影。
那人戴着高高的帽子,披着长长的黑发,沉默着同样看着塔内的她。
最终他突然抬起手,做了一个收拢的动作。
那些扒拉在船尾,呼号尖啸着想要爬上来的苍白身影就随之顿住,如潮水一般一个个退去了。
来时候浩浩荡荡,退却静逸无声。
黑水行舟,舟过无痕。
一叶轻舟绕着斗转星移的幽塔内壁愈行愈高,渐渐似脱出塔内,驶入了那星辰璀璨的皓翰苍穹之中。
舟行似在天际,浮屠塔顶,且看苍穹浩茫茫。
又似走在水面,水镜漫漫,倒映星辰摇动,不知脚下山川何处。
“此为忘川。了却牵挂的魂魄,可由忘川入轮回,再归人世。”苗红儿拉着穆雪的小手,指给她看,“看那边。”
无数小舟,不知从何处而来,载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悠悠然从穆雪等人身边游过。
穆雪伸出脑袋张望,看魂舟载亡灵过境。
她突然睁大了眼睛,一下站起身来。
一叶轻舟之上,有一女子立于舟头,身披着一条羊毛披肩,眉眼温柔。舟行穿过之时,她笑着冲穆雪轻轻摆了摆手。
千万行舟之中,远远依稀有一船熟悉的身影,那些曾同门学艺,彼此相争怨恨过,也彼此携手匡扶过,心有遗憾半路被落下的同伴。
“走了啊,小雪。”他们有人摇摇冲穆雪挥手。
一个没了门牙的小姑娘,坐在小舟之上,拼命冲苗红儿挥动小小的手臂,“阿姐,记得好好吃饭,一定要好好的呀。”
苗红儿红着眼眶笑了。
一位头发斑白,脊背佝偻的老妇人,挎着一篮橘子,坐在舟头悠悠渡水而来。
她弯着腰,不紧不慢地剥着手中的橘子,取出内里果肉,制成一盏小灯。
点燃那盏小灯放在如镜的水面,满布皱纹的手把它轻轻一推,橘红的小灯便慢悠悠飘过来,飘到了仲伯的手中。
船身交错而过,苍苍白发渐渐变得乌黑,皱纹满面的肌肤回复了少女时代的光洁。年迈的妻子不知何时成为初见的时的模样,笑着和丈夫挥手诀别。
仲伯持着那小小橘灯,目送船行渐远,泪流满面。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人生如此,月有盈缺,往事不可追也。
第36章
载着亡灵的魂舟; 渐渐和他们分道扬镳,星星点点的光芒排着队游向着苍穹深处。
银河摇光,魂舟过境; 了断前尘往事; 挥手从此去。
穆雪他们的那一叶小舟,却从境界难分的水天之间慢慢下沉; 沉入大地之上; 停在了五色彩石铺就的神道边。
众人落在实地,下了船。
抬头望去; 天空之上的细碎萤光已经越升越高,逐渐消失在视野内。
渡亡道惊心动魄的旅程,每个人心中都各有感悟得失。
历经大战后,伤痕累累的几人在神道边上燃起篝火; 整顿休息。
穆雪想要起来帮忙干活; 被苗红儿一把按住了; “好好歇着; 你还小呢。又受了伤,不许再乱动。”
到了这个世界之后,穆雪才知道幼小意味着被照顾和保护,而不并不像她以为的; 越弱小越该被欺凌和压榨。
这个道理她曾经不明白。
小山刚刚来到家里的时候; 瘦得可怕; 一身伤病,但自己也没有特别照顾他,还理所当然地让他承担起了众多繁杂琐事。
如果不是那时他高烧倒下了; 自己可能一味沉迷在工作中,甚至没有带他去治疗一下。
穆雪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火堆对面的岑千山; 对年幼时期的他升起了一丝愧疚之心。
小山就坐在对面,火苗的光影在他俊美的面容上晃动。他的目光却死死落在自己眼前的地面,一丝都没有移动。
一次都没有向自己看过来。
穆雪总觉得哪里似乎有一丝违和。之前一路走来,小山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会落在自己身上。让她不免有些心虚。
但自从进入九幽塔之后,也发生了什么,他仿佛突然对自己彻底失去了兴趣。
不仅完全忽略了张二丫这个人,甚至刻意避开了和自己眼神的交汇。
没事没事,只要他没发觉自己的身份就好。
穆雪安下心来,准备打坐调息。
结印的时候,手心里仿佛还留着那蓬松柔软的头发触感。
幸好趁他昏迷的时候摸了一把。
真是,好怀念啊。
黄庭之中,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穆雪静坐于一泓澄水湖畔。
湖中出现的水虎又化成了岑千山的模样,从水中抬起湿漉漉的脸庞来。
算了,穆雪想着,总不能因为水虎变成了个男人,自己就不修炼了吧。
左右是小山的模样,他爱待在自己身边,就让他待在黄庭里好了。
从前自己炼器的时候,小山也喜欢坐在附近,托着下巴,静静看着自己。不是都习惯了吗?
这样的念头一起,顿时进入了一种熟悉且安心的心境中。任凭那“水虎”在身边玩耍,她自调息阴阳,运转周天。
等璇玑自转三十六周天之后,穆雪只觉黄庭之内一片静逸,她举目望去,看见那位“水虎君”半身浸没在水中,仰躺在苇草丛生的湖畔,那些交错的草茎半遮着他的眉目,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穆雪走到湖边弯下腰看他,
如今也只有在自己黄庭之内,才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好好看一看他的模样。
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柔软的少年了。
肌肤被湖水衬得分外苍白,眉眼之间带着几分抹不去的忧郁,鼻梁光洁挺直,脸颊却过于消瘦,薄薄的双唇微微抿着,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射下阴影,偶尔轻轻颤一下。有那么一点禁欲的病弱之美。
这样绝色的男孩子,当能捕获浮罔城中无数女孩的芳心。那里的女孩子向来热情而奔放,勇于追求自己的所爱。怎么会没有人拿下他,而让他苦苦在废墟中等了一百八十年呢。
穆雪眼看着那线条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被谁欺负得狠了,眼睫底下便溢出了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脸颊的肌肤滑落下来,掉进湖水中。
和他被束在无常梦境中时候的模样一般无二。
“不愧是水虎,就和水做得一样。”穆雪好笑又感慨。下意识伸出手去,泪水掉在手指上,仿佛被烧灼了一般,从肌肤传来一股刺痛感。
当时是在战场,自己无暇多想。
此时此刻,黄庭之内,心湖之畔,小山那暗哑的喉音,透着绝望喊出的话语,突然变得清晰无比,避无可避。
让他那样流泪呼唤的人――是自己。
穆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小小的水滴,敲开了古井无波的湖面。宁静的湖面便泛起涟漪,一圈一圈向远处扩散开来。
……
付云在篝火边烧一罐热水,瓦罐是从荒废的民居内翻出来的,架子是临时搭的。付云出身富贵,不善庶务,烧个水把自己的鼻尖弄黑了一块,倒少了几分高冷,多了一些亲和感。
年幼的小师妹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过来,悄悄问他,“师兄,你能把那天的伏虎诀再说一遍吗?”
付云看着眼前只有一点点高的小姑娘,那张白皙的小脸上此刻又是血污又是火药的烟灰,脏兮兮地糊在一起。
一路这样的艰难险阻没听她喊一声累,叫一句苦。战斗时和大家一样冲锋陷阵,身入险境。休息时还不舍得偷懒,抓紧时间勤勉用功。航舟不过带了她几个月的时间,她便这样为了同门之谊甘冒奇险。就算是素来对她冷淡的自己,都一路得了她不少的匡助。
明明是这样可爱的一个小师妹,自己为什么会在一开始对她怀有那样的戒心呢。
付云把穆雪牵过来,拧了一块温帕子,照着苗红儿平日行事的模样,有一点笨拙地帮穆雪擦干净小手小脸。
“师妹心中水虎还是那般猖狂不拘吗?”他仔细把眼前脏兮兮的小脸一点点擦干净,细心说起修炼心得,
“伏虎者,伏身中真水。只有心中水源至清,方能龙降虎伏。吕祖1曾经说过,‘七返还丹在人,先须炼己待时。’也就是说想要炼成这个功法,需要炼己持心,等待时机。你若是一时心湖不静,倒也不必心急,总有能够解开心结的时机。”
他擦干净了穆雪的手,把一块烤得有些糊的烤饼放进穆雪手中,“你师姐受伤了,先将就垫垫肚子。”
饼虽然有些糊,吃起来却焦香焦香的。
师兄看起来冷清,举动之间却暖烘烘的。
穆雪透过篝火,看孤零零坐在对面的岑千山。他垂目坐在那里,缓缓搓着自己的手掌,指节用力,关节处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响。
似乎不太高兴?
穆雪觉得对比起逍遥峰的师兄师姐,自己当年真是不称职得多了。
唯一合格的事,大概是还记得给每日小山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