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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从前,强敌在侧,沈昭也好,傅司棋也罢,都不敢有一丝丝懈怠,日日筹谋,精心布局,生怕一时不慎被猛兽一口吞了。而如今呢,天子乾纲独断,四海归心,朝野平静,就算生了一身的心眼手段,也毫无用武之地。
这君臣两大约是无聊极了,逮着个机会就想秀一秀脸皮和演技,恨不得可劲恶心对方。
要论脸皮和演技,沈昭十年来稳坐山巅,从未有过堪与之匹敌的对手,是真正的天山雪莲,绝世奇葩。
自然,小傅子也绝不是对手。
沈昭微微一笑,拍了拍傅司棋的头,道:“是,朕就是狠心,就是翻脸不认人,你想如何?你能如何?”
傅司棋咬了咬牙,狠话未出口,就听沈昭悠闲自得地说:“哦,按照一般的套路,面对冷血无情的君王,做为忠臣这个时候该死谏了。前朝便有武大夫宣室殿上撞柱明志……”
傅司棋捂住自己的额头,叫道:“我不撞!我好不容易快要娶妻了,生活美滋滋的,我凭什么死谏?”
恰在这个时候,魏如海进来了,瞅了眼这两人,一脸的见怪不怪,如旧低着眉眼,恭敬道:“马车已备妥,可启程了。”
沈昭立即将傅司棋甩开,拉着瑟瑟的手大步出了殿门,留下傅司棋懵了一阵,委屈兮兮地爬起来,紧跟上他们。
已是春天,风暖和煦,柳枝抽芽,连绵堆叠的城阙楼阁从皑皑白雪中解脱出来,恢复了明艳灿烂的颜色。
这一年的长安城格外繁华,因沈昭加开了恩科,各路举子齐聚于此,给帝京添了些许热闹,些许书卷气。
擦肩而过的人中,三五成群,多是布衣直,头戴儒冠。
进入闹市,瑟瑟和沈昭便下了马车,悠闲漫步。
自然,身后跟着傅司棋和婳女,就像从前两人未成亲时,沈昭带着瑟瑟出来。
街衢两侧有叫卖的货郎,货品琳琅且新奇,瑟瑟一一看过,瞧了热闹却不买,看上去兴趣有限,走到街尾,见有人支了摊子在说书,却怎么也不肯挪步了。
最初,那个关于‘玄机阵’的传说就是在街边的说书摊上听到的。
可如今,说书人不喜欢说这些虚玄诡异的故事了,一水说的都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盛世姻缘,又甜又温馨。
瑟瑟从前不怎么喜欢这个调调,可今日却听得入迷,一直到讲完了一段‘金凤玉露一相逢’的浪漫邂逅,才依依不舍地随着沈昭离去。
两人走了一段,瑟瑟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笑说:“我从前不觉得,可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才明白,能沐浴在和暖春风下,毫无心事,没有烦忧地听一段花好月圆的故事,真是极幸福美满的。”
沈昭握住她的手,道:“你若是喜欢,我就把这些说书人都弄到宫里去,每天让他们说给你听。”
瑟瑟笑着摇头:“不,还是让他们在这里,在民间,说给更多的人听。”
说话间,两人走到莱阳侯府的门前。
提前未知会,没有仪仗,更没有禁军开道,温家上下都不知道瑟瑟回来了,自然也没有人迎接,府门紧闭,冷冷清清。
傅司棋上前敲门,管家来开,那是副生面孔,并不认得他们,只是见诸人衣着华贵,气质脱俗,料想来历不凡,便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请进了花厅。
“各位有所不知,我们侯爷才大病了一场,身子骨虚弱,一直都是卧床静养的。前几天玄宁公子回来,还带着小公子,侯爷高兴,逗着小公子玩了好一会儿,大约是累着了,正在休息,也不知醒没醒,诸位先坐,待老奴去看看。”
这话听上去周到有礼,但其实暗藏玄机。
温贤自来了长安便避见外客,懒于应酬。但傅司棋口口声声说只管去通报,莱阳侯一定会见他们。管家拿不准自家侯爷想不想出来,便先放下这一套说辞,到时候见或不见都是有理由可借的。
瑟瑟瞧着管家疾步离去的背影,心道父亲既然懒理俗务,又是从哪里寻来这样得力的人,真是稀奇……
稀奇了未有一炷香,便有了答案。
管家去而复返,迎着一秀丽妇人出来,正是温玲珑。
温玲珑一见是瑟瑟,高兴得当即笑颜绽开,可笑未绽到底,便又看见了沈昭,一时惊慌失措,下意识想要参拜,被婳女搀住胳膊扶了起来。
沈昭冲她微颔首,温和道:“不必多礼,我们只是想来看一看岳父。”
管家一听这话,瞬时傻了:“岳……岳父?”再看看温玲珑,刚才的反应便有了解释,腿不住打弯,软绵绵地跪倒在地,道:“参……参见陛……陛下。”
众人皆知,莱阳侯只有一个女儿,高居凤座的温皇后。
礼数周全了,可却有些扫兴。沈昭瞧着眼前场景,心道要是遣他们二人去通报,温贤就算再想躲懒,慑于皇权,也得乖乖出来面圣。到时候必是一套叩拜呼万岁,这样一来,他陪着瑟瑟大费周章微服回娘家又有何意义?
瑟瑟一定也会觉得扫兴的。
沈昭低眉微忖,冲瑟瑟道:“这样吧,你自己去看看岳父,我们今晚在此住一宿,你们父女尽可互相倾诉心事,若他想见我,再领着他来见。”
瑟瑟高兴地应下,让温玲珑领着她去。
而管家则引沈昭和傅司棋去后院厢房住下。
管家是温玲珑从莱阳婆家带来的,平素在商贾之家,迎来送往练就一身圆滑精明,可到底没有在帝都久待,见的世面有限,更加没有接待过这样顶天的人物。一时慌乱,竟忘了要先遣个人去跟后院的玄宁和元祐说一声圣驾驾临。
三人一行,穿过芙蕖,走上游廊,忽听太湖山石畔传来孩童和大人的嬉闹声,温玄宁站在假山腰,朝着底下笑道:“玄素,你仔细些,当孩子跟你似的,皮糙肉厚啊?”
伴着话音,一个小胖子抱着孩子从游廊的拐角跑出来,正与沈昭他们面对面。
此人便是月余前当街调戏天子的好汉——温玄素。
第139章 番外:流云镜
温玄素的脸色堪称精彩。
因为那日的酒后荒唐事; 温贤狠把他修理了一顿,他也因此被禁足府中,好长一段时间没出去逍遥了。
温家在莱阳也是颇具声名的清流世家; 家教自然严格; 若是温玄素未饮酒清醒着,那日的事根本不会发生。他虽有些不为世俗所接受的癖好,但向来讲究个你情我愿; 不屑于干强取豪夺的事。
偏偏那夜失了理智; 没把持住……虽是琼饮佳酿惹得祸,但也是因为那张脸实在太俊美; 太撩人心弦。
伯父打他打得厉害,像是因为他惹到了不该惹的大人物; 可究竟是什么大人物; 伯父却三缄其口; 怎么也不肯告诉他。
温玄素心痒了几日,却也渐渐放下了; 不想; 机缘巧合; 竟让他又见到了当夜惊鸿一瞥的妙人儿。
在这样微妙的对视下,傅司棋把手放在了剑柄上; 在剑出鞘前,那管家迅速反应过来; 冲着不远处假山上的温玄宁高喊:“公子,圣驾驾临; 快出来接驾!”
这一喊; 足有震彻天地之效; 把温玄素也彻底震住了。
他呆愣在原地; 默默把怀中的雪穗儿放到地上,正觉天塌地陷、无比忧郁,被一股大力顺着脊背压下来,温玄宁已飞奔了过来,摁着温玄素和自己一同向沈昭鞠礼。
沈昭凉瞥了一眼那不怕死的小胖子,默念了数遍:陪瑟瑟回娘家,不能惹祸!不能打人!不能打人……脸上挑起一抹极端正的笑意,冲温玄宁和颜悦色地说:“起来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温玄宁才回京不久,对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全然不知,还乐呵呵地招呼沈昭喝茶,一边将温玄素引见给天子,一边遣人去请元祐过来。
倒是傅司棋先看不下去,但又顾念着脸面,没有明说,只道:“陛下有事想单独和玄宁说一说。”
逐人之意满满,玄宁向来知道这位皇帝陛下的脾气,便让温玄素先下去了。
只是这胖子一步三回头,几分哀怨,几分缠黏地屡屡看向沈昭,把沈昭看得笑容越发森凉。
“家父近些日子身体不适,恐有怠慢之处,望陛下不要责怪。”温玄宁先客套。
沈昭温煦道:“朕刚才说了,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岳父的心情朕都能理解。”
玄宁表面应着,心里却道:我姐姐好好的,你从未失去过她,你怎会理解?这种事,不是亲身经历都不会理解的……
但他当即又觉得这些念头很不祥,忙摇了摇头,暗中嘱告神灵他失言了,千万要保佑他姐姐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两人各怀心事,难免冷场,待沈昭反应过来,茶汤已下去半瓯,可他们所出的石亭却静悄悄的。
他收了收心,道:“你呈上来的税制革新方策朕看过了,很有见底,看起来你这几年没有虚度光阴,是在暗中使劲。”
这话暗藏深意,玄宁猛地提起精神,不得不小心应对。
“臣一直都认为,良臣佳策未必尽在朝野,还有可能在田间乡野。”
沈昭轻笑了笑:“旁人的佳策在哪儿朕不知,可你这些年在田间乡野历练得很好,不再是旧日的贵公子,也学着会操心了。”
温玄宁微微一笑,算是回应,抬手给沈昭又斟了满杯。
沈昭道:“朕也不跟你绕圈子了,田间乡野去得,朝野自然也去得,你既回来了,就别再走了。虽说如今乃太平治世,但仍需要有人替朕操心。文渊阁缺个学士,你瞧着怎么样?”
傅司棋站在一边听着,听出沈昭有再召温玄宁入朝的意思,不由得为他高兴。可一听沈昭竟要赐文渊阁学士一职,又不免惊讶。
大学士乃清流文官中的翘楚,往上迈一步,极有可能就是丞相。
外人看来,温玄宁这些年是受了兰陵公主的连累,仕途坎坷,命运多舛,值得人嗟叹。但剖去这些表面,他曾去雍州赈灾,曾去中州平叛,曾暂代侍中监国理政,自州郡到京师,他虽有争议之处,但功勋累累,若要认真论一论,也不是没有那个可能……
傅司棋为他这个猜测倒吸了口凉气,瞠目看向沈昭。
沈昭却在温玄宁,笑道:“怎么没什么反应啊?是嫌这官小了么?”
温玄宁恍然回神,忙起身谢恩。
沈昭让他起来坐回去,不忘敲打:“给你高官厚禄不是让你享福的,是要你继续操心,多年战乱,积弊犹存,不能被表面的太平繁华蒙了眼睛。居安思危总是没有错的。”
温玄宁一直以为扫灭了南楚,统一了天下,沈昭该是足够得意的。他睿智多谋,这天下被他治理得如此好,他该是自诩功绩的。可没想到,即便是形势一片大好,他仍存忧患之心,不忘思危,当真是厉害,厉害啊。
莫怪母亲会败在他的手里。
玄宁心中转过千万道弯,但表面丝毫未露,真情实意地称陛下英明。
沈昭凝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笑开:“你也别在这儿了,回去陪元祐吧。侍女早就去禀报圣驾驾临,可她到如今都没出来,大约是想让你单独跟朕说些话,不然,若她来了,话便只能在家长里短上转忧了。”
“说到底,还是朝夕相伴的人最了解彼此,你可以回朝,也算了了她一桩心事。”
玄宁含笑应着,鞠了一礼,退出了石亭。
傅司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湖光山色里,不无忧虑道:“这实在是一步险棋。”
沈昭抬起茶瓯又抿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