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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里的花开了大半,牡丹花海,紫藤攀垣,远远望去如锦绣堆灿,沐在阳光里,映照出近乎于虚幻的美。
东宫内侍魏如海端着药碗进来,见沈昭还披着外衣在榻上看奏折,将药送过去,谆谆劝道:“殿下,御医说了,你得好好养着,不能累着,折子明儿再看吧。”
沈昭病容苍白,额间却皱着几道褶,像是奏折里的事很不让人省心。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打了个哈欠,将奏折扔到一边,躺下之前嘱咐魏如海酉时叫醒他,琼花台的夜宴他得出席。
魏如海应下,躬身退出去,轻轻把门合上。
东宫内外一片静谧,偏窗外风声不止,吹动枝桠簌簌作响,好似花落了一地,顺着风劲儿在飞旋。
沈昭的梦里没有落花,只有漫天冰雪。
城墙巍峨,马蹄踏雪。
他一袭深黑披风,神骏飞驰,禁卫紧随其后,入了西京、皇城,进了昭阳殿。
他只觉得冷,明明宫殿里烧着熏炉,布着炭盆,暖和得宫女都只穿了一件薄衫,他竟觉得比那冰河飞雪千里驰骋的疆场还要寒冷数倍,一股凉风顺着衣襟钻进来,直往心里去。
宫女内侍跪了一地,皆哭丧着脸,颤颤巍巍,好像知道自己大难将至,可看看君王那冰冷的脸,却连求饶都不敢。
沈昭在掀帘而入的一瞬,却仍旧不自觉地放轻缓了脚步,好像还是从前,瑟瑟总是眠浅,稍微有些动静她便会惊醒。她又不爱看见他,他实在想她想得厉害时,便会趁她睡了,悄悄来看一看,然后趁她没醒,再悄悄地走。
那时多么心酸,可细想起来,却仍有一丝丝甜蜜,哪怕她恨他,厌恶他,可心爱的女人总归是近在咫尺的,她只属于他,哪里也去不了。
今日再入她内殿时,恍惚中竟还会生出几分昔日的感觉,好像一切未变,从来没有人向他告过密,没有人非议过皇后的贞洁。
殿中温香靡靡,美人着轻纱,躺在榻上,只是衣裳皱得厉害,好像被揉搓过,徒劳的搭在身上,虚掩着一片春光。
瑟瑟闻到动静,坐了起来,在看到他的时候好像有些意外,一闪而过,随即镇定地将滑在腰间的轻纱拉了上来,遮住柔腻如玉的香肩。
沈昭看了她几眼,听到些窸簌不定的动静,转而看向旁边的箱柜。
那声音隔着一层箱壁,隐隐约约的传出来,刺入耳廓。
沈昭想,干脆他把温瑟瑟掐死算了。
第24章 交锋
帝王的怒气喷薄欲出; 榻上的美人却好似浑然未觉。
轻纱若烟似雾; 披在那玲珑浮凸的身上; 一张小脸白皙干净,不施粉黛; 在仰头看他时透出几许茫然无辜来。
像极了少年时的模样。
这样的她,清澈精致; 柔媚娇憨,仿佛连岁月都忍不住怜惜; 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是呀,他的瑟瑟怎么会有错?就算是错; 那也是旁人的错。
沈昭伸手抬起她的下颌; 声音极尽温柔:“瑟瑟,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人揪出来,亲手杀了。”
她安静乖顺地看着他,浅瞳中水波潋滟; 浅浅一笑; 娇弱似依畔而生的花,却又透出几分挑衅:“我要是不呢?”
沈昭手劲骤紧,将她的脸捏得变了形; 语气却依旧柔和,仿佛还是昔年; 两人恩爱时; 耳鬓厮磨; 情话喁喁。
“那你就跟他一块死。”
这却吓不住她了,瑟瑟眉眼弯起,笑得没心没肺:“那真是太好了,陛下是天子,金口玉言,可千万得说话算数。”
沈昭面上苍冷,可心里却抑不住一恸,这梦本就前后不衔接,没头没尾成断篇,他这么一难受,梦中场景愈加模糊,稍一恍惚,画面便转了。
那身着內侍浣白锦衣的男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陛下,奴才是长公主和裴太后安排进昭阳殿的,太子早夭,长公主说……说……”
沈昭面容上是坚冰一般的冷静:“说什么?”
地上的人颤抖不止,唇齿磕在一起,说出的话也断续含糊:“她说……奴才只要让皇后再怀上孩子,剩下的事她会安排。陛下……奴才跟皇后什么都没干,她不许奴才近身,唔……”
內侍火速上前,将他的嘴堵上拖出去了。
殿中重归静谧,沈昭看向歪在绣榻上一脸慵懒散漫的瑟瑟,嘲讽道:“还真是条忠心的好狗,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护着你。”
瑟瑟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道:“男人嘛,不就是这么个样。”她拢了拢衣襟,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昭说:“当年你不也是这样,跟着了魔似的,夜夜缠着我。”
“你拿我跟他做比?”沈昭那风雨不动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微眯起眼,看向瑟瑟,却见她满是戏谑,丹唇轻启,似是还想再说什么。
沈昭霍的起身,抢先一步上前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摁在榻上。
她身形纤秀瘦弱,被扼住咽喉,宛如失了羽翼的蝴蝶,孤弱无助地躺在砧板上,等着人朝她身上下刀。
沈昭刻意将手劲加紧,让她喘不过气,憋得脸通红,而后再松开,让她吸几口新鲜气,再把手收紧,如此反复,像是玩弄掌间之物,信意自然。
他是阴沉狠戾的帝王,善玩权术,手段凌厉,最知道怎么样折磨人。
看着她皱眉痛苦的模样,沈昭觉得憋闷已久的心里好像透进了几缕清风,心情好多了。
目光如刃,划过瑟瑟白皙若玉的颈线,往下,最终落在了她平坦的腹部。
“不是说不想要孩子了吗?看来只是不想跟我要,温瑟瑟,你嘴里什么时候能有一句实话?”
瑟瑟被扼着颈部,挣扎着笑了:“是呀,我一直都在骗你。当初我嫁给你,不过是受了长辈的撺掇,人人都说你好,我心想女孩儿家总得嫁人,嫁便嫁了。后来入了宫,母亲告诉我,要想地位稳固,便不能允许后宫中有异生子出现。所以我才一个劲儿地霸着你,不许你纳妃,不许你看旁的女人。现在想想……”
她猛地皱眉,咳嗽不断,那般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沈昭无动于衷,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却只如在看陌生人一般,将勒在她脖颈的手松了松,饶有兴趣道:“接着说。”
瑟瑟勉强止了咳,毫无畏惧地看向他那如瀚海深渊的眼眸,慢慢道:“现在想想,那根本不是爱。在我对你最好的时候,其实我根本就不了解你。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爱上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后来,我了解你了,更加不会爱你,不过是为了身份地位给你编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甜蜜谎言。你能让我当皇后,能让我母仪天下,我想要的尊荣富贵普天下只有你能给我,所以,我愿意费心去骗一骗你。”
她目光微微放空,瞳眸中一片澹静,无视天子炙热的怒火,淡淡地说:“沈昭,我告诉你,我早就厌恶了这一切,我也厌恶你。这桩买卖我从前觉得挺合算的,可现在我一天都不想做下去了,我装够了。”
沈昭冷笑着放开了瑟瑟,她如被剔了筋骨般软绵绵地倒在绣榻上,沈昭却不再看她一眼,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深风骤雪。
许久,凉飕飕地飘来一句话。
“想死是不是?想让我杀了你?呵……想得倒挺美。温瑟瑟,我不是你想要就要,想弃就弃的人。从前我都是让着你的,我要是不再让你了……你从前不是总说我太狠,太冷血无情吗?那你就好好尝一尝……狠的滋味吧。”
窗外大雪纷飞,如鹅毛扬洒,举目望去,深苑重阙皆一片银白,如同缟素铺降,有着末日般的凄冷静谧。
一缕幽香穿破了冰雪,幽幽飘转过来,似是有莺呖婉转,嘶声叫个不停。
沈昭猛地自榻上坐起来。
梦境中的沉重与蹉跎如山峦倾倒般压下来,他一阵迷蒙,那些笼在烟雾里的记忆如被用重墨一笔笔描画,慢慢变得清晰。
门被推开,魏如海走进来,躬身道:“殿下,您醒了,才刚到酉时……”
沈昭看向窗外,见夕阳斜照在雕花阑干上,杏花树枝上果然栖着两只黄鹂,他揉了揉额角,掀开被衾下榻,陡见铜香炉里飘出细白的香雾。
魏如海正给他穿靴,随口道:“这是温贵女送来的,说是百合香,最能凝神静气,对安眠有奇效。”
上头迟迟无回音,魏如海抬头看过去,见沈昭瞥了一眼香炉,神情颇为淡漠:“扔出去。”
“啊?”魏如海没反应过来,却听沈昭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孤说扔出去。”
说罢,他穿好外裳,就要往外走。
魏如海叫住了他,犹豫道:“温贵女听说您病了,来看您,现正在前殿等着呢。”
沈昭蓦然停住脚步。
缩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他咬了咬牙,冲魏如海道:“让她走,孤不想见她。”
魏如海一头雾水,有些发懵地看着太子殿下,却听不耐烦地冷声催促:“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魏如海硬着头皮搬起香炉,慢慢退了出去。
金钩束着青纱帐,瑟瑟站在帐边,正赏玩着新供奉来的锦川石盆景。
上等的锦川石,产于宜州,纹眼嵌空,色泽清润,置于花木间,最是雅致。
瑟瑟今日穿了件淡青色襦裙,裙裾缀着细细密密的珍珠,胸前绣一朵出水芙蓉,遥遥而立,便如那盆景,秀致雅丽,让人看一下便再移不开眼。
魏如海心里纳闷,平日蜜里调油似的,殿下一听温贵女来了,不管政事多么缠人,当即便会展颜,今儿倒像中了邪,避之不及的模样。
他犹疑的功夫,瑟瑟已走到了跟前,客客气气道:“魏内官,可是阿昭醒了?”
她明眸清透,亮熠如星辰,看得魏如海一时不忍,含糊道:“醒是醒了,只是……”
瑟瑟面露疑惑。
“只是……殿下兴许是病得有些重,他……就不见贵女了。”这话实在不知该如何说了,这么个柔媚娇俏的姑娘,真是让人不忍心伤害。
瑟瑟闻言一愣,垂眸想了想,恍然:“哦,我知道了。”
魏如海道:“贵女知道就好,殿下他劳于政务,又有疾在身,难免……这个性情有点……心思有点重。”
“我知道。”瑟瑟一脸了然:“阿昭是病了,怕我为他担心,所以才不肯见我。”
魏如海彻底愣住了。
瑟瑟叹了口气:“这孩子从小就这么贴心懂事,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心疼。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去打扰他了。我给的香你记得日日给他点着,能安神益气,他这病啊没准就是累出来的。”
魏如海:“啊?”那香……早被他扔了。
瑟瑟心想,离宴席大开还有些时候,不见便不见吧,让阿昭还能多歇息片刻,便又殷殷切切地嘱告了魏如海一些事,才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魏如海几次将把话说出来,可看着瑟瑟那关切的模样,几次又不忍心,终究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他看着瑟瑟离去的背影,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唉,希望殿下只是心情不好。
待华月初上,宫锦红灯点亮,丝竹声起,曲水流觞,夜宴开,琼花台彻底热闹了起来。
彩衣舞姬婀娜秀丽,舞姿醉人,和着弦乐,在大殿上跳了一曲《鹿鸣》。
瑟瑟倒没什么心思观舞,只悄悄地看向沈昭,今夜的沈昭好似冰雕的,清清冷冷地坐在那里,偶有人敬酒,便敷衍应酬,脸上漾起的笑极浅极淡,风一吹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