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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干背着手,站在博望苑的废墟之中,嘴角微挑,似笑非笑。
荀彧与他并肩而立,只是拱着手,垂着眉,面色肃穆,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愁绪。数日不见,他的头发白了不少,连眉心的皱纹都深了许多,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却像花甲老人。
“令君,你能不能给我一句实话,朝廷征召吴侯入朝,是真心想托付朝政,还是想调虎离山?”
荀彧淡淡地说道:“那你能不能先给我一句实话:吴侯可不可以托付,还是说他就是一头猛虎?”
“我只能说吴侯可以托付天下万民,是不是可以托付大汉的社稷,要看大汉如何待他。”蒋干嘿嘿笑道,滴水不漏。他抬起手,指了指四周的荒草败屋。“天子行霸道,有秦皇汉武之雄。秦皇杀扶苏,汉武杀太子,区区吴侯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本朝大将军是一个不祥之位,朝廷用心如何,实在让人很担心。”
“既然如此,吴侯又何必将赵公的奏疏公布天下?”
蒋干神情淡淡。“那是赵公的奏疏,并不是吴侯的奏疏。吴侯即使不同意赵公的建议,也不会剥夺他说话的权力。至于吴侯来不来,那要看朝廷有没有诚意。”
“朝廷接受赵公建议,征吴侯入朝,便是诚意。”
“征吴侯入朝是问罪,还是主政?”
“自然是主政。”
“除了大将军这个不祥的官职,还有什么样具体的权力?”
“大将军佐天子,掌内外事,还要什么权力?”
“这么说,是名副其实的大将军,而不是徒有其表的大将军?”
“当然。”
“口说无凭,先给点信心。”
“你要什么样的信心?”
“兑现承诺,将吴侯平定幽州的军功赏了。”不等荀彧说话,蒋干又道:“陛下当初是如何承诺的,你心里有数,不要跟我说什么没有证据这类的推托之辞。”
荀彧沉默以对。天子当初为了让孙策陷在幽州,暗示可以封孙策为王,但是谁能想到孙策会这么快就平定幽州?异姓为王不仅违背祖制,而且是向天下人暗示孙策将走上不臣之路,篡汉是必然结果,暗示着他们之间必然有一场你生我死的较量。在孙策没有必胜把握的情况下,朝廷这么做其实有示弱的成分,容易造成朝中大臣的分裂。
可是在表面上,孙策没有要求封王——天下人不会知道他们今天在这里的谈话——是朝廷主动封王,这里面的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蒋子翼,封了王,吴侯真会来吗?”
“不知道。”蒋干摇摇头。“来与不来,要看吴侯对你们的人品有没有信心。”蒋干再次环顾四周,从容自若。“毕竟,为了权力,父子都有可能反目,君臣之间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回头看着荀彧,歪歪嘴角。“再说了,封王是天子之前的承诺,当时并没有吴侯入朝的条件。一码归一码,前面的账清了,才有可能谈后面还做不做生意,你说对吧?”
荀彧抬起头,打量着蒋干,忽然笑了起来,眼神嘲讽。“蒋子翼,你们这是钓鱼啊,以入朝为饵,逼朝廷先答应你们的条件。即使朝廷满足了你们所有的要求,吴侯最后还是有可能不来,对不对?”
蒋干既不承认,也不否定。“那你是希望吴侯来,还是希望吴侯不来?”
第1871章 识势
我该希望孙策来,还是希望孙策不来?
荀彧站在齐腰深的荒树野草之间,不停地问自己。蒋干已经走了,只有鲍出站在一旁,四周静悄悄的,清凉的晚风吹过博望苑,荒树沙沙作响,野草随风摇摆,仿佛在点头,又仿佛在摇头。
“令君,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鲍出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见荀彧没什么反应,又加了一句。“要不然夫人会担心的。”
听到夫人二字,荀彧如梦初醒,应了一声,转身向大门走去。虽然博望苑早就荒废了,四周的院墙坍塌了大半,到处都可以出入,但荀彧还是习惯从正门出入,而且会刻意走小门,哪怕正门只剩下空荡荡的一个门框。
赤眉占据长安时,这里曾是一处据点,几乎所有的木头都被拆去烧火,名贵木材打造的门窗也不例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剩下了门框,或许是因为与石质的墙体嵌得太紧,取不下来的缘故。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作了土。”荀彧轻声吟哦着,心中说不出的凄凉。他理解蒋干选在此处见面的意思,孙策不相信朝廷。皇家无情,连父子都杀得血流长安,更何况异姓权臣。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谈,只是为了封王吗?他迟早是要鼎立新朝的,封不封王又有什么意义?
荀彧神情有些恍惚,木然地向前走。鲍出亦步亦趋,生怕他会摔倒或者撞到什么东西。他觉得荀彧今天有些不对劲。实际上,荀彧这些天一直不对劲,就像突然老了几十岁似的,经常走神,走路时也会发呆,有几次如果不是他提醒得及时,荀彧差点撞在树上。
鲍出非常担心,虽然已经是四月,天气转暖,可是早晚还是有些凉。荀彧身体不太好,受了凉可不得了。他护着荀彧上了车,吩咐了一声,又提醒荀彧留神,马车便向长安城急驰而去。
马车有些颠簸。这条路虽然是官道,却年久失修,跑得快些便颠得厉害。荀彧得了鲍出的提醒,倒也不碍事,只是经过太学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又想起赵岐的奏疏。赵岐说,吴郡的官道修得很平整,马车跑起来又快又稳,堪比驰道。现在想起来,赵岐说得并不准确,长安的驰道也不平,未必比得上吴郡的官道。
荀彧又叹了一口气。
回到住处,唐夫人已经准备好了晚餐,正与一个侍女站在门口等候。马车停下,唐夫人迎了上来,扶着荀彧下了车。四手相握,荀彧的手有些凉。唐夫人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两人进了门,侍女赶去厨房,从灶上取出食物,送到堂上,摆好碗筷,又准备了水和布巾,供荀彧舆洗。
荀彧净了面手,与唐夫人一起坐下,看着一眼剥好的橘子,又想起孙策来。饭后吃一个橘子,是孙策的习惯,长公主写信时告诉唐夫人,唐夫人觉得不错,就照办了。
荀彧想了想,问唐夫人道:“夫人,你说,是让孙策来长安好,还是不让他来长安好?”
见荀彧不吃饭,却又问这么古怪的问题,唐夫人心疼的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你让他来,他就来?你不让他来,他就不来?”
荀彧茫然地看着唐夫人。唐夫人哭笑不得,起身挪到荀彧面前,拿起碗,塞到荀彧手中。“你啊,赶紧吃饭吧,别想那么多了。孙策来或是不来,根本不由你做主。你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不如放宽心,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养好身体,跟他好好斗一斗。”
荀彧眨了眨眼睛,忽然自失一笑。“可不是么,他来不来又岂是我能做主的。不仅我做不了主,陛下也做不了主。”他顿了顿,又道:“他迟早要来,区别只在于怎么来。既然如此,那还是来的好。”他用力点了点头,仿佛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对,还是来的好。”
说完,他捧起碗,喝了一大口粥。
……
并州,龙山。
贾诩站在山坡上,看着清澈的溪水从脚下流过,眉心微蹙。
赵衢拱着手站在一旁,看似欣赏山景,并不关注贾诩,实际上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贾诩的脸,根本没看见一点风景。他千里迢迢地从长安赶来,与贾诩谈了几天,贾诩一直没有给他想要的答案。眼看着他就要返回长安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他非常想从贾诩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信息。
但他又不能说得太直白。贾诩虽然也是凉州人,但他是董卓的旧部,又和孙策关系匪浅,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的真正想法。在贾诩做出决定之前,他不能将所有的底细都透露出来。
即使同是凉州人,相互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就在赵衢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贾诩叹了一口气。“伯行兄,临行在即,我也就不客套了。有几句话,可能未必让你满意,却是我的肺腑之言。有不妥之处,请伯行兄见谅。”
“岂敢,岂敢。”赵衢如释重负,脸上笑容绽放。
“伯行所言甚是,这的确是凉州人百年来,不,应该说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机会。诸君入朝主政,在关中实行士家制,成为朝廷栋梁。凉州得朝廷恩泽,必能英雄倍出,人杰地灵。”
“是啊,是啊。”赵衢附和道:“后生们再也不会遇到使君那样怀才不遇,被关东人排斥的事了。说起来,使君可是阎公欣赏的俊秀,堪称是凉州英才之冠,却被那些胸襟狭隘、目光短浅的关东人视而不见,实在可气。大汉走到如今的地步,关东人难辞其咎。”
贾诩摆摆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诸君入朝,是难得的机会,在关中实行士家制度,更是惊才绝艳的创举。诸君都是凉州的功臣,将来必能刻碑纪功,青史留名。”
赵衢大笑,谦虚了几句,眼神殷切地看着贾诩。对于他们这些读书人来说,立功封侯不太现实,青史留言更实际一些。他相信贾诩也不例外。
贾诩一声轻叹,露出几分无奈。“只不过并州与关中不同,这士家制度恐怕难以推行。”
赵衢面色微变,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使君……担心什么?”
“伯行,凉州百姓愿意迁到并州来的能有多少?”
赵衢哑然失笑。凉州百姓怎么可能会迁到并州来,并州怎么可能和关中相提并论,纵使比凉州好一些,也好得有限。
“你说得没错,关东人看不起我们凉州人,并州也是关东,王允是怎么对董公的,我现在还记忆犹新。我虽然是并州刺史,却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里还能推行士家制度?”
赵衢点点头。“使君说得有理,在并州推行士家制度的确有些难度,但使君可以与我等相呼应,为朝廷外援啊。”
“这当然可以。不过我只是太原太守,连并州刺史都没有得到正式任命,名不正,言不顺,恐怕是有心无力。”贾诩叹了一口气。“还请伯行兄体谅,我也是艰难得很啊,有心无力。”
赵衢心领神会。“若是使君成了真正的刺史,甚至更进一步呢?”
贾诩微微一笑。“伯行,我们凉州人做事不用绕这么多圈子,搞得和那么关东人似的多麻烦。你说呢?”
赵衢哈哈大笑,拱拱手。“行,那就这么说定了,你等我的好消息。”
贾诩拱手致意。赵衢再拜,转身离去。贾诩微笑,看着赵衢下了坡,上了马车,渐渐远去,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了。他转过身,向坡上走去,转过一个弯,李儒出现在他面前。
“走了?”
“走了。”贾诩淡淡地说道,脸上看不到一点欢喜。
“文和,你真的不考虑一下?这可是凉州人难得的机会。”
贾诩看看李儒,笑容依旧淡淡。“有那么多凉州人支持天子,也不差我一个。我倒是担心他们太热心了,耗尽了凉州本来就不多的元气。凉州不比关东,经不起几次重创。”
李儒点点头,一点也不意外。他和贾诩相处了这么久,清楚贾诩是什么样的人。已至知天命之年,他见过太多的事,不会像年青人一样冲动。
“你打算怎么做?”
“不急,再等等。”贾诩不紧不慢。李儒也没有再问。贾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