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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索性穿了这件最便宜的粗布裙子,平日里她只有下地干活才会穿这件,弄脏弄坏了也不会心疼,把珠钗一支一支地摘下来,盘好的发髻散开,重新扎了辫子。
她心底升起一阵决绝之情,干脆就这样去见萧叡好了,什么都不装饰,这就是她。
原原本本的她。
萧叡见怀袖俏生生地站在那,便觉得喜欢,带着笑意柔声道:“村姑便村姑罢,我的袖袖必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村姑。你既已来了,便放宽心,今天的我只是萧叡,只是七郎,别想那么多,快活这一日。”
说罢,他还拂了拂袖子,怪模怪样地对怀袖施了一礼,说:“小生恋慕娘子许久,今日可否有幸给娘子伴游?”
怀袖缄默半晌,闷声说:“我只是、我只是来答昨日我没回答的事,并不是想来见你。”
萧叡也不点破,怀袖的性子他还不了解,她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永远是两回事。
萧叡说:“好,不如我们一道去海边走走吧,边走边说。”
怀袖默默地跟了过去。
连在一起走路,她都觉得不自在。
走在前面不对,走在后面不对,并排走,也觉得不好,脚步快了慢,慢了快,最后还是并肩走了。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晨雾散去,她紧抿嘴唇,气鼓鼓的,把手缩在袖子里,萧叡的手装作不经意地碰了几次,都没能握到她的手。
两人走在海岸边,举目眺望过去,只有三两个背着竹篓赶海捡贝的渔农。
萧叡见他们肤色黧黑,这才想起自己疏忽了什么,上前问一个老渔农:“老人家,我和我娘子出来匆忙,忘了戴斗笠,我怕她被晒,可否问你买这顶斗笠。”
怀袖脸一红,在一旁拆台道:“谁是你娘子?”
萧叡只得说:“……以前是我的娘子,我们和离了。”
怀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萧叡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忒的理直气壮:“我从没有是你娘子过。”
萧叡像是耳朵被塞住了,装成没听见,径直对老渔农说:“老人家,谢谢您啦,我用一钱银子跟你买吧。”
老渔农被他们俩搞得一头雾水,也不知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但谁能跟钱过不去呢,他忙不迭地应下来:“好。”
怀袖皱眉,心想,这人傻的,一钱银子买一顶竹斗笠,起码可以买十顶了,但她不提醒萧叡。又不是花她的钱,让萧叡吃亏她高兴得很。
萧叡摸摸袖子,顿时僵住了,空手掏袖子,又空手拿出来,讪讪地说:“……我、我出门忘带钱了。”
怀袖见他满脸窘迫,却笑了。
萧叡拉了拉她的袖子:“袖袖,借我一钱银子吧,我改日还你。”
怀袖瞪他:“改日,改日,每次都说改日,没有改日了,今日就是最后一日。”
萧叡叹气,改口说:“等会儿你走的时候,我就让人把钱送你府上去。”
怀袖还是拒绝,小气吧啦地说:“不借,一顶斗笠一钱银子,你也喊得出这个价来,真是大少爷,太贵了,我才不买。”
萧叡屡屡碰壁,他只好对老人家说:“我用东西和你换行不行?”
怀袖在边上看笑话,觉得萧叡一定要吃亏了。结果萧叡摸遍全身上下,不止没有钱,也没有值钱的物件,他摸摸鼻子,尴尬地对怀袖说:“我也没带东西。老人家,能不能先把这顶竹斗笠给我,你家住哪?明日我叫人送钱过去。”
怀袖见他身上一文钱都没有,又觉得心情复杂。
老渔农见他们两人吵来吵去,叹气,直接把崭新的竹编斗笠摘下来,递给萧叡:“算了算了,这位公子,这顶斗笠就送你吧。我瞧你的打扮也不是富裕人家,怎么一张口就要一钱银子买斗笠了,也难怪你家娘子要教训你,换作我家婆娘,我敢这么败家,她早抄起擀面杖打了我哩。”
萧叡惊喜不已,厚着脸皮收下来:“谢谢您了。”
怀袖骂他:“你怎么有脸白要人家东西?”
萧叡已把斗笠往她头上戴,稍有些大了,斗笠往边上一歪,夸她:“真好看。”
老渔农也说:“娘子,你家郎君一片好心,你就收下吧,不过是一个斗笠,值不得几个钱。”
怀袖心里乱糟糟的,她可没那么不要脸,还是掏了几文钱,买下了这顶斗笠。
然后转身,气冲冲地走了,萧叡快步追上来,她说:“你出门怎么连钱都不带?”
萧叡又可怜又直接地说:“说好了今天我只是七郎,我昨日想着要来见你,欢喜地一晚上睡不着,脑子里只想着你,什么都忘了带,没有钱,也没有东西。”
“袖袖,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怀袖向来是个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人。即使她将信将疑,觉得萧叡多半是在装惨,还是不禁有些动摇,她还情愿萧叡能如以前那样无情冷酷地说她配不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论萧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如此一做,就是在对他表态:我什么都没带,只带了对你的爱。
怀袖心尖酸涩,又觉得自己不争气,她就是昏了头,才会觉得萧叡可怜,萧叡有什么可怜,生来就是尊贵的皇子,就算是皇子中最不得圣心的那个,也好过世间千万普通人。
怀袖没好气地说:“你是很没用。”
萧叡却觉得她的态度比先前缓和了许多,微微扬起嘴角,两人走在辽无人烟的海滩边,浪潮声绵缓悠长,如萧叡幽徐磁性的嗓音:“你心里定在说我卑鄙,一次又一次地逼你出来,每每说话不算话。”
“其实我也不能保证我以后不再来见你。”
怀袖确实一直在怀疑这点,但是没想到萧叡竟然能这样厚颜无耻地说出来,她愤怒地侧目而视,哑然无语,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骂他。
怀袖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见萧叡仿佛无比坦诚地说:“袖袖,我那是送你走是真心想放你走,如今来找你也是真心想见你。你知我极善隐忍,只在这件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情不自已。”
说完,萧叡仿佛在嘲笑自己似的轻笑一声,“我说我可能忍不住再来找你,但你也不必怕,京城离临安这么远,我这辈子还能来江南几次呢?”
怀袖才到嘴边的话就被堵了回去,胸口那一股子盘桓的怒气一直提不起来又放不下去,她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心生烦躁。
怀袖想了想,讥讽他说:“你还是少来江南吧,你出门一趟劳民伤财,你才登基几年,裤子里才揣了几个铜子儿,便迫不及待要出门显摆一番,生怕人家不知道你现在是皇帝吗?”
萧叡摸摸鼻子,讪讪地道:“寻常女子难道不会觉得皇上为了她千里迢迢赶来江南,只为见她一面,不是很动人吗?”
怀袖不相信地睨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动人,这种人在史书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昏君,我讨厌昏君。”
她想了想,又说:“你只是打算要南巡,顺带来见见我而已。你们男人都是这样,满嘴情爱,可在权势之前,旁的都是次要的。”
“就像闵小将军,他不是也口口声声说心悦于我,要娶我为妻,结果你一句话,他就立即折了头。世上的男人皆不过如此。”
好端端的,提那些闲杂人士干嘛?
萧叡想到那个闵家的小郎君又忍不住酸起来,年初他回京述职,以为怀袖死了,听闻还打听怀袖葬在哪,想去为她修墓。
怀袖长长舒了口气,语调平静地继续说道:
“先帝不是曾有过几位宠妃,不乏身份低微者,那时我相识的宫女都羡慕她们。”
“我以前有个很要好的姐妹你还记得吗?她曾与我说,即便做宫妃只能活一日也好,她说她情愿煊赫而死,也不想窝囊地苟活一辈子。一生只能享一日福,却好过苦一辈子。于是她去做了傻事。人要寻死,别人是拦不住的。”
“我不行。大概是人各有志,我只想活得更自在一点。”
“先帝爱煞的那几个美人,又有哪个活到了现在呢?转头就被他抛下了。”
萧叡着急地辩解说:“我从没抛下过你……”
怀袖不置可否:“可我想,假如我是男子,我也会更重权势而不是情爱。权势能换衣穿,换食吃,换房住,换车行,能使人敬畏,情爱不能。若一个男人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我也瞧不起他。”
“尤其你是皇帝,皇帝就更不能那样了。”
她停下脚步,站在海岸边,低下头,原来是不知不觉地走到浅滩处,潮水漫上来,打湿了她的鞋子和裙袂。
细软白沙上的水痕转瞬无踪,她怔怔地说:“……你十六岁那年,皇后要给你指亲,你不愿意,骂她配不上你。”
“我只觉得刺耳,觉得你也是在骂我。我心里知道你没有错,你胸有鸿鹄之志,所以你想要一个身份高贵的妻子,这理所当然,假如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
“可世上没有假如,我是我,你是你,我是宫女,你是皇子。我不想站在你的立场一切为你考虑。你是个正常的男人,是我不正常,我没有自知之明,不想心甘情愿地当个给你暖榻的东西。”
萧叡红着眼睛,哽咽地说:“我如果是生在平民家中就好了,那我一定会娶你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怀袖心尖也酸,她笑了笑:“可你要是生为庶民,我们自一开始便不会相逢,既不相逢,又何谈情爱。陛下,别说这样的玩笑话了。”
萧叡自觉失态,运气好一会儿方才缓下来,深深地凝望着她,强忍着泪似的。
怀袖极受不了被萧叡这样目不转定地盯住,或许等五年后十年后,最好二十年后,她能做到无动于衷,可现在还不行,她又不是真的铁打的心。
她只是个凡人,有慕色之心,萧叡生得这般好,总能让她鬼迷心窍。
萧叡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近似卑微祈求地问她:“袖袖,你有喜欢过我吗?”
怀袖愣住,她敛起袖子,迟缓地把腰杆挺得更直,回望向萧叡。
两人都没说话,岸边风大,话才说出口就被风被吹散了去。
其实他们都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承认是另一回事,只要一直不承认,就会叫人患得患失。
过了良久,怀袖羽睫低垂,轻声说:“若不是我那时傻,喜欢过你,我早早就出宫逍遥自在了,何至于此。”
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萧叡问:“若有来生,我不生作皇子,你也不是宫女,我们便能在一起了,是不是?”
怀袖没有马上否决,只静默须臾,仍是摇头:“我不要,我不想到了下辈子还要记得你的事。”
怎就这般倔呢?
萧叡又开始心焦如焚,就是这样,这个女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光是站在那,一个眼神,半句话,就能牵引他所有的喜怒哀乐。
他的话是假,也是真,他本想掌控这局,却总免不了又被怀袖牵着走,以前他总不清楚是为什么,后来怀袖被他放走了,他清楚了。
还能是因为什么,因为喜欢。
“那就留在这辈子吧。”萧叡忽然说,他一直发乎情止乎礼,却在此时,克制不住一般的伸出手握住怀袖的手腕,“就这辈子,不留遗憾。”
“袖袖,我们成亲吧。”
怀袖抬起头,震惊疑惑地看他。
萧叡落下一颗泪来,像是求她:“我们成亲,我只是萧七,你只是秦月,我想娶你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