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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她就像变了一个人,随便一句话或者一个画面就能让她突然震怒,她会把房间里能摔的东西摔得干净,她揪着我的头发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我,恨不得我能死一万次来偿还她所失去的。”蔷华的声音慢慢有些僵,像是讲不下去一样。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虚浮地一笑“然后她会突然哭起来,就像一个孩子那样放声大哭,抱着我说对不起,说她错了让我原谅她,不要像父亲一样抛弃她。接着她就咒骂父亲,很久很久。”
就这样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她骂我的时候,我怕她。她哭的时候,我可怜她。她请求原谅的时候,我原谅她,每一次。”
那是她的母亲,她曾经那么温柔的母亲,为了她毁容的母亲。她想母亲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或许是她的错。
“后来我就渐渐长大,我长得很像母亲,越发好看。父亲好像终于想起来我们母女一样,开始时常来院子里走动,只是每一次都只是来看我,而且避着我母亲。他开始像过去对母亲那样,去哪里都把我带在身边,很快我就成为了广陵知名的美人。”
她想父亲大约只是喜欢母亲这张脸,所以长得像她的自己,也得到了父亲的喜爱。她也曾愤怒地质问过父亲对她母亲的背叛和怠慢,父亲在沉默良久之后,慢慢地说——我实在接受不了她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我不想见她,宁愿在心里保有最好的模样。
那时她怔然半天,笑得凄然。
“那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爱的从来只是容颜无双的那个母亲。只有保有那层美丽外表,才配得到他的爱情。”
她曾以为她的父母是全天下最相爱的人,全广陵城都知道她的父母如何恩爱,在她曾经目睹过他们之间种种的美好之后,父亲说出了这句话,她才真正明白。
什么爱情,什么夫妻,虚伪得让人作呕。可是为了这种东西,母亲失去了家族亲人,失去了容貌,失去了人生。
那时候的母亲慢慢不再吵闹也不再哭泣,只是变得非常刻薄。她总是终日里坐在梳妆台前,把自己收拾干净,细致地盘头上妆,过一会儿再散开头发洗去妆容,重新来过。
母亲似乎觉得是她夺走了她的一切,美貌,名声,父亲的。母亲不愿意看到她,在她问安的时候总是加以嘲讽,或干脆冷漠。只是有时候她半夜醒来,会看见母亲站在自己的床头,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她,手里还拿着一把剪刀。
第一次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吓得半死,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可母亲只是淡漠地看她片刻,然后转身离去。
之后她就常常失眠,有时候会亲眼看着母亲推门进来,和她面面相觑一会儿再转身离开。
只有一次,只有一次母亲开口说话,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你欠我的。
“那时候我想,如果她是要杀了我,那也挺好。”
她是真的想死。
她在外面看上去风光无限,父亲宠着她,无数公子少爷追求她,她是广陵第一美人,人人都说她端庄大方,姿容卓绝。可是没人知道从她十一岁开始到她二十岁,整整九年她都生活在这样反反复复暗无天日的恐惧里。
她害怕魔鬼一样的母亲,可是内心深处更加令她畏惧的,却是老去。
从年幼时母亲反反复复在她耳边的诅咒就像疯狂生长的藤蔓,在九年的时间里密密麻麻地缠绕住她的心脏。
——总有一天你因为老朽会变得丑陋不堪,变得像我一样。
——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真心的爱情,他们喜欢的只是你年轻美丽的脸。
她不想苍老,不想变得丑陋,刻薄,疑神疑鬼又疯狂。
不想变成母亲这样的女人。
在她某次寻死的时候被管家尹西城救了下来,尹西城对她们母女向来很好,也知道她们之间的事情。在得知她的想法之后,尹西城沉默良久,继而说道——如果我有办法呢?
那时候她才知道,管家尹西城不是管家,是她的太爷爷。她的太爷爷在爷爷幼年时被劫匪所杀,家里没人见过他,也没人知道他其实堕了妖。在外游弋多年之后,也不知怎么的,尹西城突然想回来看看自己的后人,便进了尹府当了管家。
在尹西城的帮助下,她假死离开了尹家,九死一生终而堕妖。彻骨的疼痛渐渐平息之后,她作为妖醒过来愣了半晌,笑着笑着就哭了。
终于可以不用看着自己容颜苍老,变成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老人,被漠视,被厌恶,被丢弃。
不用再做母亲和父亲的女儿。
不用嫁给什么人,做那最虚伪的夫妻。
“我堕妖之后就立刻离开了广陵,再没有过问家中的事情。太爷爷留在家里一直到尹家没落,他买了尹家的宅院放在这里,也去云游四方了。”
这段长长的故事讲完,蔷华低眸嘲讽地一笑“我以为我逃出来了,可是昨天在火场里我终于明白,这一千年,我始终没有逃出来。”
第74章 离觞 捌
钟离魅一直很安静地听着蔷华的讲述。蔷华想如果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怜悯或者轻蔑,哪怕就一次,她都不会再讲下去,而且今生都不会再跟谁说起她的过去。
可是他墨绿色的眼睛如同古井水面下的青苔,一直宁静温和,有种让人安心的气质。看着他的眼睛,蔷华记忆里的痛苦和黑暗仿佛得到了些微的安抚,不再那么钻心刺骨。
故事说完的时候,两人沉默了很久,蔷华揉揉太阳穴道“按照我们的约定也是报答你救我的恩情,我的过去我已经讲完了。呵……估计你也不能理解吧。”
“我理解。”他的声音淡淡,并不是像是刻意安慰的语气。
蔷华偏过头看着他,目光有些疑惑。钟离魅浅浅一笑,说道“我也有过这样,活着比死亡更令人畏惧的日子,好在那时候母亲一直陪着我。”
蔷华从他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温柔,不禁想起他醉酒的时候曾说过母亲已经过世。
“……你的母亲是怎么去世的呢?”
钟离魅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自杀。”他的声音是平静的,甚至没有多少悲伤,只是眼里有明显的克制和隐忍。
他应该很爱他的母亲吧,应该因为她的去世很悲伤吧,为什么非要这样克制呢?
“钟离魅,你一直都这样么?”蔷华看着他,忍不住把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倒出来“什么都忍着,救我的时候血都流成那样了还说不痛,现在还是一样不难过的样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有血有肉会痛会难过,再正常不过了。”
她好像忘记了自己才是诉说痛苦过去的人,不满地看着钟离魅。
钟离魅愣了愣,他说“我只是……希望自己心绪平静。”
蔷华看了他半晌,轻轻哼了一声“你这真是要修道修仙啊。”说罢便转过脸去,也没有再深究他父母家庭的事情。
在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的空隙,窗外的阳光照进了房间里,落在蔷华的手背上。春日里繁盛的花香和青草气息随风而来,蔷华抬眼看去,窗户外面有一树海棠花,烂漫的花枝一直伸到了窗户里。
在这种静谧的氛围里,她都没有发觉自己已经相信了钟离魅,相信他是真的理解她。
“你不也是一样,嘴里说着‘不要救我’,可是看到我的时候还是很激动。”钟离魅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他的声音里有微微的笑意。
蔷华挑眉看他,他的脸和微敞的领口下白皙的皮肤沐浴在阳光下,眼睛和头发仿佛被漂过一般颜色浅了许多,干净到几乎神圣。他见她看自己,唇角微扬“爱情这件事也是,你说自己只要迷恋不相信爱情,可你其实希望有谁的出现让你相信爱情吧?”
他就这样和蔷华对视着,直到她的目光从怔然变成恼怒,她似乎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反驳他的话,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钟离魅摇头笑笑,目光迎着有些刺目的阳光向外看去,一直放在被子里的左手慢慢展开,里面有一张被握得皱皱巴巴的黄色纸张,上面未完成的咒文已经有些模糊。
他想起第一次看到蔷华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春日,她在一座桥上跳舞。
那时她没有戴面纱,一身红衣赤着双脚,在那白色的石头栏杆上翩翩起舞,衣袂飘飘,好像一朵盛开的红色蔷薇,眼里的笑意如同三月暖阳。
那时候他想,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看的舞蹈。
还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看着她跳舞,好像他的从前只是一个冗长的噩梦,他终于从噩梦中醒来,回到了真实的世界。
他想向她走过去,却最终奔向了桥下的流水,用力地拿那清澈的水把自己手上和脸上的血污洗得干干净净。当他终于洗好的时候却冷不丁在水里看到了她的倒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舞蹈,坐在岸边的柳树上漫不经心地晃着脚。
那天的阳光也非常好,她在阳光下好像在散发着光芒一样。
桥边来了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颤颤巍巍地相互搀扶着往桥上走去。她的目光一直追着那对夫妻,老奶奶腿脚不好,上桥的时候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老爷爷就拉着她的手耐心地等着她。在某次休息的时候老爷爷靠近老奶奶说了什么,老奶奶笑起来,依稀能看到少女一般的欢喜。
钟离魅能听见那老爷爷说——若我还年轻,就能背着你过桥了。
蔷华没有他的能力,应该没有听见,尽管如此在看到老奶奶的笑容时她的眸子还是颤了颤,变得有些茫然。
他忽然觉得,她好像很寂寞。
她的一颦一笑都是那么明艳,可是寂寞却是这么深刻。
他在树下看着她,直到她跳下树离开,她都没有看见他。后来她去了长安,他也跟着她去了长安,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蔷华,知道了那时候她跳的舞叫作念奴娇。然后在几百年前的某个教坊,他第一次让她看见了他。
其实在那之前,他已经看着她很多很多年。
尹西城看到蔷华离开钟离魅的房间,有些忧虑地看向那扇虚掩的房门。昨天在收拾钟离魅换下来的衣服时下人们发现了未完成的高阶咒符,当时他们不知道是什么就拿给了尹西城看,让尹西城吃了一惊。
这种程度的咒符他都未必能驾驭。蔷华明明说钟离魅不懂咒术,但是看来钟离魅不仅懂,还精于此道。
他拿着这咒符去质问钟离魅,那个一贯话少礼貌的青年除了承认这是他的咒符之外,什么都没有回答。在他质疑钟离魅是不是想要伤害蔷华的时候,钟离魅少有地冷笑了一声。
他慢慢地冷淡地说——冒犯了,可是您真的在乎蔷华受伤吗?她每夜每夜地做恶梦,她在火里怕成这样子,您应该知道她还陷在过去的阴影里吧?可您作为这世上唯一知道她过去的妖,又做了什么呢?为什么在长安的这几百年里从来不见你出现过?是你把她带进妖道的,你就这样任她痛苦怀疑,不闻不问吗?但凡你做得好一点,我也不会来问她的过去。
这是尹西城第一次见钟离魅流露出类似于愤怒的情绪,说这么多的话。他一时噎住了,也多少相信了钟离魅的真心,可以冒着生命危险去救蔷华的真心。
尹西城问他——你说实话,为什么待在华儿身边?
——她是天下最好的舞者,配得上这天下最好的琴师。
钟离魅想了一会儿,淡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