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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睨他一眼,对谢氏道:“你叫茹茹去见他吧。”
檀道一显然还是偏袒她这位正室夫人的。谢氏不禁心头微喜,越发殷勤地服侍他换过官袍,送到府门口,檀道一翻身上马,挽起缰绳,隔墙听到华浓别院里呖呖鸟鸣,还有阿那瑰清脆的声音道,“唉,原来你也被困在这里了,你真可怜呀。”
她不和他说话,宁愿对着笼中的画眉自言自语。
谢氏来到华浓别院,见阿那瑰坐在围栏上,靠着廊柱发呆。她仍旧穿着那件黄衫白裙,是这寂寂庭院里唯一的一抹亮色,鸟笼却空了,里头的画眉不见影踪。
谢氏远远地看了阿那瑰一会,忽然觉得檀道一可怜。
他是真的对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恋恋不舍,还是觉得唯有她在,檀府才是曾经的檀府?
谢氏没有告诉阿那瑰内情,只说檀道一命她去中军府。阿那瑰走在路上时,还在迷惑,到了府外,不肯抬脚了,她警惕地问:“这里头是什么人?”
侍卫好心提醒她:“敌军狡猾,娘子要小心。”
“敌军?”阿那瑰喃喃,心跳顿时停了,在门槛外呆立了片刻,被侍卫提醒了两声,她如梦初醒,顾不得理一理仪容,飞快走进去,险些在门槛上跌了一跤,她失口“啊”一声,和里头的薛纨面面相觑。
这一声轻呼后,两人半晌没有响动。外头侍卫橐橐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阿那瑰做梦似的,使劲眨了眨眼睛,这个有些傻气的动作把薛纨逗乐了,他清了清嗓子,扬眉道:“到底还不是成了我的洗脚婢?”
阿那瑰哪知道薛纨曾在画舫上用这话挑衅过檀道一,只觉得这话没头没脑。那若无其事的笑容很刺眼,她别过脸去,狠狠啐了一口,道:“没用的男人,老婆都丢了,还好意思笑。”
薛纨打量着她,好笑地说:“有的人,男人都要掉脑袋了,还有心思浓妆艳抹,难道我不能笑一笑?”
阿那瑰一听这话,心都揪紧了。又想哭,又想笑,只能压低了声音骂他:“你失心疯了,跑来建康干什么?”
薛纨叹口气,说:“我的老婆跑了,我来看一看,如果她是被人骗来的,我就想办法再把她骗回去,如果她是心甘情愿和野男人私奔的,那我就当场休了她,从此以后,随她是死是活,也跟我没有干系了。”说到后面,脸色有些冷酷。
阿那瑰紧咬下唇,愤愤地瞪着他,一滴眼泪险些落下来。她忍住了,慢慢走到他身畔。薛纨先有些犹豫,他虽然不拘小节,但被关押了几个月,着实是狼狈惨了。他提醒她:“我身上可有些臭啊……”
阿那瑰眼里含着泪,眸光璀璨得像星子一样,她讥笑他,“牛羊都没有你臭!”
薛纨忍不住,接住了归巢倦鸟般的阿那瑰,任她依偎在他怀里。两个人轻轻的呼吸此起彼伏,一时都没有再开口。阿那瑰回忆着当初在邙山的情景,正迟疑间,听薛纨说:“檀道一也算救了你一命,不然我一定杀了他。杀不了他,今天就先杀了他老婆,让他也做个孤魂野鬼。”
阿那瑰抬起头看他。她不知道薛纨看到了什么,又猜到了什么。
薛纨摩挲着她的发鬓,一双幽深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但他没有提周珣之的名字,只说:“我在邙山见到了元愗华,她也以为你死了,那时元竑又下诏,取消了她和樊家的婚约。”
“愗华想嫁的。”阿那瑰想起婚期临近时,愗华那娇羞的表情,很替她伤心。
“桓尹和元竑互为仇敌,她真的嫁了,也不见得以后能过得安稳。”薛纨道:“可惜她是这样的出身。”最后只能为了父亲和兄弟,在邙山对着孤灯度过余生。
阿那瑰失神地望着前方,一时没有言语。薛纨手臂把她揽得更紧了些,他在她耳畔道:“还记得你以前唱的那个歌吗?”
阿那瑰心不在焉:“什么歌……”
薛纨竟然记得很清楚,“官儿官儿递手帕,一递递个羊尾巴。家家板上有什么?一个金娃娃,一个银娃娃……”
阿那瑰回过神来,惊讶地看着他。她也记起来了,“是建康城破那天……你还说你在洛阳听过这个歌。”
薛纨说:“在洛阳家里,我听一个家伎唱过这个歌,”感觉到阿那瑰一震,他轻轻按住她,看着她在暗室中越发如明珠生辉的面庞,“那时我还不记事,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来,听说她被我父亲送给了一个姓周的幕佐。我父亲被贬去渤海不久,遭遇了倾家之祸,一个老仆人,”他顿了顿,纠正道:“其实他不是奴仆,是我父亲的幕佐,和姓周的是同乡。我想,他大概一直有些嫉妒姓周的幕佐……这个人尚且还有些忠心,带着我在寺庙里避了几年。他偶然跟我抱怨,说姓周的这个幕佐,曾经深受我父亲倚重,却很快转投了新主,他自渤海举家进京时,因为怕受那家伎的身世牵连,把怀有身孕的她遗弃了。”
阿那瑰眼眸里的惊愕消散了,脸上有些漠然,“你那老仆人也和别人一样道听途说。是这个姓周的人最宠爱的长女,命人把这个家伎投进了泗水。也许因为她天生是要做皇后的命,这个姓周的人心甘情愿替他的爱女顶了冷血无情的恶名。”
“偏心至此,这个骂名也不算委屈他,”薛纨摇头,“总之,一个不配做父亲,一个不配做姊妹。”
阿那瑰断然道:“畜生不如!”
薛纨笑道:“拿畜生跟他比,畜生也要气死了。”
阿那瑰猛地抬头,双眸湛湛地看着薛纨,看他那双总是含着戏谑、揶揄的眼睛。这一双眼睛,藏了多少心事啊……她想。脑子里被这诸多的惊愕填得满登登的,一时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终于想起来了,她扯了扯薛纨的手臂,等他低下头,她才有些神秘地凑到他耳畔,“皇后生了个女儿,我猜,她一定把她送去渤海周家了。我们去把她偷出来,让她管我叫阿娘,管你叫阿耶,气死皇后!”
薛纨点头说好,他也像阿那瑰似的,抵在她耳畔,煞有介事:“你知道我最擅长什么吗?”
阿那瑰道:“什么?”
薛纨似笑非笑:“偷人。”
阿那瑰扑哧一声笑出来,鼓了好大个鼻涕泡。她说:“不要脸!”
薛纨捻了捻她的手心,承诺似的,“先偷大的,再偷小的。”
第88章 、云梦蒹葭寒(七)
阿那瑰自中军府回来; 连人带心都是飘飘然的。她在华浓别院的鱼池边驻足,见碧波中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儿,云鬓有些蓬乱; 脸颊上泛着兴奋的红晕。我天生就是这样子的,并没有浓妆艳抹呀?她有些不平地想。
她一门心思; 都在反复咀嚼和薛纨说过的那些话; 院子里的动静全没有留意。在铜镜前细细理了一遍发鬓,才听见隔壁琴声铮铮,阿那瑰疑惑地看了一会,起身走进隔壁的琴室。
是檀道一。他觐见回来,换过了家常的白袍。价值连城的古琴已经蒙了尘,他用丝帕抹去灰; 手指在琴弦上随意拨动了几下。
有几名家奴进来洒扫; 檀道一起身,双臂一展; 打开尘封已久的轩窗,夕阳的余晖倾泻了满室; 他盘膝端坐回琴案前。将近两年没有碰过琴了,指尖有些滞涩; 可很快的,曲调便流畅起来; 铮铮的弦鸣惊得枝头鸟儿腾的展开翅膀飞走了。
他弹的是《广陵散》刺韩一段,高亢豪迈,隐含杀伐之意。阿那瑰的裙裾拂过案边时,檀道一蓦地停手,按住了微微震颤的琴弦。眼底还有一丝激越,他看着逆光而来的阿那瑰; 笑道:“柔然,柔然,山映斜阳,鹰击长空,若非柔然,又怎能生出阿那瑰?”
他好像完全不记得阿那瑰才去看过薛纨,没有阴阳怪气,反而含着和悦的笑意。阿那瑰定睛看了他一眼,暗自松口气。
“这里不是柔然,”檀道一突然缅怀旧事,阿那瑰反倒很冷静,“元翼已经死了。”而阿那瑰也不会在他的帐外伴着夜色唱歌了。她默默地在心里说。
檀道一置若罔闻。身边的阿那瑰渐渐远去了,那一个阿那瑰正牵马踩着连绵的草色越走越近,近到他将她雪白的小脸、柔波般的眼眸尽收眼底。他说:“阿那瑰,等这仗打完,我们再去柔然吧。”
阿那瑰一手托腮,望着轩窗外绮丽的余霞,心里想着薛纨。她不经意地说:“你想从建康去柔然?那要桓尹死了,北朝败了。”
檀道一反问:“你以为没有那一天吗?”
阿那瑰回过头来看着他,她摇头,“有没有那一天,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又不会跟你去。”
檀道一面色不改,转而问道:“薛纨交代了国玺的下落吗?”
他嘴里提起薛纨,阿那瑰眼神立即警惕了,她说:“我不知道什么国玺的事。”
“没有国玺,也敢来自投罗网?”檀道一微笑,“那给他的也只有死路一条。”
阿那瑰纤细眉头倏的一拧。奴仆们把桌台案几擦得纤尘不染,退回门口等待吩咐。王牢领着一名年纪尚稚的少女走了进来。少女十分美貌,大概受过很好的教养,对檀道一施了礼,轻声叫郎主。
檀道一目光往她的脸上一掠,大致觉得还满意,他敛袖起身,把自己曾经钟爱的古琴漫不经心地赐给了少女:“多加练习,陛下会喜欢的。”
少女想到十五岁的皇帝,脸上微红,说声谢郎主,好奇的眸光悄悄环视室内。
阿那瑰明白了,嘴角翘了起来。她离开琴室,听见檀道一的脚步声紧随其后,阿那瑰站在廊边,让路给他时,说:“你怎么不手把手教她?”
檀道一看她一眼。阿那瑰的脸上没有嫉妒,却带点讥讽。檀道一不以为意,“你以为我闲得很吗?”
阿那瑰追上一步,问道:“如果有了国玺,你就会放过他吗?”
檀道一目光定在她脸上,“对。”
檀道一命自己的美妾探望过薛纨后,元竑立即再次提审薛纨,要追问国玺的下落。谁知薛纨对当日殿上说过的话矢口否认,一会说自己也没见过国玺,一会又说脑子糊涂,虽然见过,不记得藏在哪里。元竑派人把宫里的井都掏了几遍,毫无所获,终于失去耐心,怒道,“我要杀了这个薛纨!”
檀道一劝他稍安勿躁,“如果不是有恃无恐,他又怎么敢来自投死路?”
元竑很懊恼,“可惜他是个孤家寡人,没有把柄可抓。”他问檀道一,“何不请你那位侍妾再去套他的话?”
檀道一不置可否,一句话就转移了元竑的注意力:“汛期已过,汉江水位消落了,要防桓尹突袭襄樊。”
“正是,”元竑立即召左右,“传口谕去襄阳,请舅舅提防桓尹偷袭。”
他这一向忙着前方战事,无暇回府,而华浓别院在王牢的操持下,渐渐响起了少女们的娇声谑语。阿那瑰趁人不备,换过僮仆的青衣,来到中军府。有皇帝的旨意,侍卫们没有阻拦。
阿那瑰在门边张望。
元竑有意招降,薛纨没有受严刑拷打,还换过了干净衣裳,挽起了头发。阿那瑰悄悄凑近时,薛纨正在闭目养神。她扒着他耳朵眼,“你看看,我这回可没有浓妆艳抹吧?”
薛纨睁眼一看,面前是张洁白的小脸,红润润的嘴唇,天生眉毛弯弯,眼里闪耀着笑意。薛纨在她脸上捏了一记,说:“檀道一不管你了,让你这样乱跑?”
檀道一最近是不怎么管阿那瑰了。皇帝十五岁,该选皇后了,前方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