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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崖上往下看,整个霍家堡只有手掌大小,一眼便可尽收眼底。他往山另一边走,到了北面,果然如霍福所说,种满了低矮的红藜花,连能轻功落脚的高大树木都没有几株。就算白天也很难走出一条小道来,更不要说是光线暗淡的夜里,除非对这山势了如指掌,否则很难全身而退。
他下山的时候却撞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霍芷提着篮子上山也被吓了一跳:“谢公子?”
她手上的篮子里放了些鲜花香烛,显然是要上山祭拜什么人。
谢敛神色淡淡道:“霍小姐来拜祭霍夫人?”
霍芷一愣:“是。”
谢敛侧过头问:“方便我一同去拜祭吗?”
其实不大方便。
谢敛独自一人上山,霍芷亦没有带任何仆从,孤男寡女理应避嫌。但谢敛问这话的时候语气坦坦荡荡,霍芷又比他年长了七、八岁,她也并非是寻常那些养在深闺里不见人的小姐。她略犹豫了片刻,便点头道:“公子有这份心,先替家母谢过了。”
两人沿着小路出去,霍芷走在前头,又往山上走了一段距离,接着却拐进一条细沙铺的小路,两边是茂密的树枝交叉掩映,仅容一人通过,难走很多,显然地方极为偏僻。又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只见前头领路的人伸手拨开一条低垂的竹枝,停下了脚步:“到了。”
不远处的平地上立着一座孤坟,碑上写着“霍芳华”三个字。墓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墓了,原本白色的石膏上边已经沾染了青苔。后头一座小坟包,用砖块垒了一圈外墙,一根杂草也无,可见时常有人过来清理,但墓地的修葺远不能同谢敛这一路上来看见的其他霍家坟地相比。
这地方偏僻,霍芷跪在坟前取出黄纸钱,大约也是猜到了对方的心思,解释道:“这儿是我娘过世的地方。她当年去得突然,匆匆下葬,丧事办得也很仓促。”
谢敛从她手上接过三炷香,供到了坟前的香炉上,待青烟笔直升腾起,二人皆没有说话。
传闻中的霍芳华是个极其普通的深闺小姐,容貌才艺武功没有一样出挑到值得特意拿出来交口称赞的地步。但就是这么个温婉的小姐,往上推一辈,江湖上恐怕没有人没听过当年她和霍家马夫那段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
谢敛看着碑上“亡母霍芳华”几个字,忽然开口道:“霍堡主身后不与夫人同葬?”
霍芷目光渐冷道:“我母亲已过世二十余载,如今也不必再为世上这点牵连扰她地下长眠了。”
或许是掌管着整个霍家堡的原故,霍芷平日里一眼看去一脸傲然的面相,难免给人一种冷硬刻薄之感。但这时候,提到眼前这个早已长眠在地下的人时,却难得露出几分温软。
谢敛背过身往外走了一些,留给她独处的时间。
他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抬头往上看,上边是条盘旋的山路,虽距离这里很远,但山势并没有多陡峭,中间又多是树枝灌木,马车从上头翻下来,经过一段缓冲,未必能将人摔死。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跪在墓边的人。那人背脊挺得笔直,谢敛站在远处眼看着她手里的锡箔都已烧尽了,她还直挺挺地跪在墓前没有起身的意思。过了许久,才见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了抚碑上的字,只这么一个动作,却满是说不出的依恋,但又因隔着阴阳,倒显得背影更加孤寂了些。
这会儿功夫,已日近黄昏,太阳渐渐西垂。
从这儿能看见山脚下有个篱笆小院。上山的时候,门户还紧锁着,这会儿看,主人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后头的烟囱里升起了炊烟。
过了一会儿功夫,院子里头的门开了,远远的能看见一个灰衣短褐的身影从屋里提了两个木桶出来。
谢敛见她挽着袖子,将桶里原剩下的那点水给花浇了水,接着便蹦蹦跳跳地到了院中的井水边,挽着袖子将桶扔进井里。
她手上摇晃了几下,却半天不见她将水桶提上来。反倒低着头,半个身子趴着往里头张望了许久,也不知在看什么。过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拉了绳子上来。不用凑近看,谢敛也能猜到她没打上来多少。
她叉腰在井边站着,皱眉思索了良久。不等他推测出她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就见她突然间拎起手边的水桶,鼓足了劲猛地往井里砸了下去。
离得这么远,都像能听见水桶砸在水面上“嘭”的一声,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仿佛还能看见木桶依旧软绵绵的又浮在了水面上的样子。
他忍不住勾着嘴角笑了笑。
“这就是那个新来的守墓人?”霍芷不知什么时候走近的身后,望着山下的小院,忽然挑眉道,“她不会打水?”
“霍小姐会?”
“这不难吧。”霍芷失笑道。
霍芷是霍家堡大小姐,自然不可能做过打水这样的粗活,想当然的就以为这是件容易事。谢敛站在一旁,只看着山下一筹莫展的小姑娘,并不应声。
安知灵站在井水边挠着下巴,扔下去的水桶浮在水面上,轻飘飘的里边大概就一碗水的分量。她多次尝试无果之后,开始寻思往里扔一块石头下去的可行性。
“你在干什么?”
身后突然有人往井里探了探头,惊得她差点没往前倒栽进去。回过头,就见身后带着银质面具的男人,一脸莫名地瞧着她。
“董堂主?”安知灵一愣,“你怎么来了?”
董寄孤并未立即回答,反倒从她手上接过了绳子:“打水是吗?”
安知灵面上流露出一丝赫然:“其实……我也能打上来。”
董寄孤并不拆穿她,只站在井边示范给她看。
只见他将拴有麻绳的水桶缓缓往水井里下放,待水桶底部下放到与井水水面平稳贴合时,将水桶贴着一边井壁,手中的绳子轻提,反手一甩,果然那在安知灵手里怎么都沉不下水的木桶霎时间就整个翻转了过来,下沉到井水中。
“诶,满了!”
董寄孤缓缓拉着绳子将水提上来:“你过去没打过水吗?”
“以前我住在江边,不用往井里打水。”安知灵理所当然地答道,“倒是董堂主干活也好利落。”
董寄孤微微笑了笑,并不应声。
安知灵提着水桶要往屋里走:“你在这儿等会儿,我给你倒碗水。”她往里走了两步,却忽然叫人按住了肩头。
一回头,正见董寄孤神情复杂地望着她:“不忙,我今日到这儿来,是有些事想找你。”
谢敛与霍芷走近小院的时候,正听见安知灵对着银质面具的男人,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那声“好”字落地,他只觉得自己的眉峰跳了跳,紧接着董寄孤就看见了并排走进院子的两人。
他朝二人行了个礼,原本背对着他们的安知灵也立刻转过了身,只是见着院子里凭空多出来的那一男一女,还有些回不过神。
霍芷笑着走上前:“从山上下来,恰巧见你在这儿,便顺道进来看看。你叫什么名字?”后头这句话显然是问的安知灵。
安知灵忙低头老老实实答了,又听她说:“看模样果然是个机灵的,听说昨晚就是你撞见了后山有人?”
安知灵余光快速的瞥了眼站在对面的黑衣男子,他心不在焉地站着,一副压根没有留意他们在说什么的样子。
好在该问的昨晚上头也问得差不多了,霍芷也只是随口问过几句就罢。安知灵答得结结巴巴,霍芷也只当她是胆子小,并未放在心上。
霍芷来时坐了马车,正停在山脚下,董寄孤便正好搭她的车一同回去。谢敛却说准备步行,顺道看看霍家堡的其他地方,二人也没有挽留,就此别过。
等那两人的马车驶离了视线,一旁站着的安知灵才长松了一口气。注意到这院里还未走的人瞥了自己一眼,她又将那口气咽了回去。
谢敛问:“那位董堂主与你说了什么?”
“他说我昨晚做得很好,但那个偷偷潜入后山的黑衣人还未抓到,想找我帮忙引他出来。”
“你怎么说的?”
“我……我当然只能说好啊。”安知灵双手绞成麻花,也不知是在安慰谁,“不过他说霍家会保证我的安全,而且我也不用做什么。”
“你知道昨晚那人是谁吗?”谢敛目光沉沉地问她。
安知灵摇摇头:“但是还有你嘛。”她瞧着他露出一个笑,“昨天晚上我看见你和他交手了。所以就觉得,也没关系,反正你很厉害。”
董寄孤的法子仔细商讨起来其实并不复杂,就是一个“瓮中捉鳖”。
若那日潜入后山的当真就是吴灿华,他如今必定还潜藏在霍家堡的某个角落里。后头几天,霍家加强警戒,几人一组,日夜轮值,全天无歇。将他逼得焦躁起来之后,在堡里放出风声:后山有一条通向外头的小路,地方偏僻,只有平日里巡山的守墓人才知道。而后山仗着北面的天然屏障,夜里并无守卫。吴灿华若是得了消息,必定会从安知灵下手,到时安知灵只要将他引到山上指定的位置,到时潜伏在山上的其他人就能将他一举擒获。
这法子虽不够精细,但安知灵回头自己一个人琢磨了一阵,也觉得确实勉强能算个好办法。出现意外的可能性低,即使被怀疑是个陷阱,被逼到绝路也多半只能尽力一试。这计划里要说真有什么变故——那也只能是自己了。
她叹了口气,这几日一入夜,就有点心惊胆战的,但依然得提起她的小破灯笼,兢兢业业地上山巡逻,好给人提供挟持自己的机会。但转念一想,再往上走,那群潜伏在山上的兄弟,得在树上蹲守半晚上,这么一想,心下倒还感觉安慰了一些。
山间传来寒鸦嚎鸣声,一声接着一声,凄凄切切,每一声都叫安知灵的心往上提一寸。直到她站到了山顶上,基本就确认这是又安度过了一天。也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隐隐的失落。就跟脖子上悬着一把刀,你知道这刀迟早有一天得掉下来,但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心气上来的时候,常豁出去地想,这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不如早点来个一刀痛痛快快的;但多半还是怂,反正得过了一日就是侥幸。
“收工啦!”也不知对着谁说,她颇为欢快地小声轻喊了一句,脚步轻快地转身要往山下走。
这时,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长哨响彻夜空。她步子蓦地一停,睁大了眼睛望着山下骤然间亮起的灯光,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身后的丛林里齐刷刷地飞快掠过几十个黑影,眨眼间就朝着山下亮起的灯光处聚拢而去。
安知灵心头猛地一跳,隐隐冒出一个念头,又觉得荒谬,还不等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就听见最后那个从树上落下的身影,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留下了一句:“回自己的屋子锁好门。”
第8章 八
那把刀终究是落了下来,可是却到底没落在安知灵的头上,而是扎进了霍家堡最深处的心脏。
白虎堂屋门大开着,霍英背对着身后层层叠叠的堡中弟子,全身戒备地站在堂下。大堂正首的位置,站着一个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的男人,只露出一双鹰隼似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堂下的人。
他手上挟持了一个年轻人,正是霍思远。
谢敛赶到时,正看见霍福站在人群的最外面,踮着脚也瞧不清里头的形式,正急得擦汗。 谢敛上前拉住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