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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敛站在一旁,看他手中放了一支簪花,上头缠着一颗小小的玛瑙珠子,虽不名贵,倒还精巧。这本是件寻常首饰,不想花宴见了,竟当真愣了一愣,叫那东西魇住似的,目光直直的,朝他走了过去。
徐少君见她这模样,心中也有了底气,那小小一颗玛瑙珠子眉心血似的,在光线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花宴听他说:“司乡主说这簪子给你,你自然就明白了。”
***
“怎么,下不了手?”白月姬看着眼前面沉如水的男子,带着点恶意的娇笑,“当年你连安悦音都能下手,怎么到了她就不行了?”
安知灵闻言猛地抬头,白月姬看见她的神色笑意更加明显:“你还不知道?” 她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你以为他为什么不愿意你掺和进来,他不过是不想你知道当年是他亲手杀了你外公这件事情罢了。”
安知灵看着一旁黑衣长袍的男子,像在等他开口反驳,不想他面色冷峻,到底未发一言,倒像是默认了下来。她指尖微微发冷,低声道:“我不明白。”
白月姬转过头又与夜息道:“夜居主,我看如今你不杀她,她也要杀你。你现在杀了她,我就将刀伤的解药给你,你看如何?”
夜息瞧着她:“为什么?”
“我七岁被卖入荒草乡,十二岁开始跟着白阳云。到如今,能有今天,全是靠我自己。”白月姬怜惜地弯腰伸手抚摸着安知灵的脸,十八九岁的少女皮肤如同上等的绸缎,便是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关键是她还干净,像是掉入泥淖里的一块玉,外头包着浆,躺在泥地里也还溅不上泥水,白得跟这地方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从她来到荒草乡的第一天起,安知灵就是这个地方的异类。夜息将她放在自己的羽翼下,保护得严严实实,几乎不叫她经手这地方一丁点儿污秽不堪的人事。她对这地方的所有人事都心怀怨恨的时候,也会一并怨恨她,怨恨她天真幼稚,偏还能足不染尘。
可是凭什么哪?凭她是安悦音的外孙女吗?
白月姬手上用了些力气,她手上还沾着血没有擦干净,此时掐着安知灵的脸,瞧着那鲜红的颜色沾在她脸上,心中竟有些止不住的快意。
安知灵忽然问:“朝暮湖底下的那些女孩子,都是你命人抓去的?”
白月姬手上的力道一松,很快又反应过来:“原来是你……”
白月姬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颇有兴味地问道:“你可怜她们?”她忽然猛地拉着她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压在墙上,紧盯着她轻声道:“你真是好心,可惜我当初没遇上你,我那时候也不比她们好多少。”
白月姬转头瞧着站在一旁的黑衣男子,轻笑着问:“是不是,夜居主?”
夜息看着她目光晦暗不明,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是为了报复我当初不愿救你?”
“报复你?怎么会。”白月姬呵呵笑了起来,“我谢你还来不及。”
她身上那股子阴森森的冷意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那样,叫她看上去与平日里判若两人。只有眉目间那副哀婉的神情,依稀叫人记起她往昔的模样。
十几岁的女孩在他跟前哭得抽抽噎噎,躲在后厨的草堆里,求他别叫人发现了她将她带回去。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应当是西乡的人找了过来,她抖成一团,不断地小声哀求他:“他们会打死我的……求求你……”
夜息记得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
那实在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了,总之外头的人闯进来将她拖出去时,他大约是没有抬手阻止的。他不能自作主张替安悦音招惹西乡那边的麻烦,那时于他而言,外头的世界或者是这四乡的其他人都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想维持着眼前的局面,跟那人一同生活在无人居。
那女孩实在哭得可怜,叫人觉得不用等人将她带回去,她就能在这儿将眼泪流干了。可到底哭是哭不死人的,她也没有死在西乡,甚至半个月后,他又在无人居看见了她,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跟在白阳云身后,神情麻木目不转睛地从他身边路过。
她这一生受过许多苦,叫许多人□□践踏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件事情她却记了最久。
她有时候想,他若是从未在长廊的拐角处偶发善心提醒她“倒茶时压着壶盖,不要举得太高”,她或许就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若是后来没有将那个小女孩接到身边,细心照料百般维护,她或许就不会知道他也会对人伸出手,只不过那个人不是她。
那点恨意密密麻麻地蚕食着她,终于将她变成了如今这样。
安知灵被她一下抵在墙上撞到了伤口,剧烈咳嗽起来。她身上没什么力气,知道这是受了白月姬身上阴灵影响的关系,洗尘石不在身边,白月姬身上那股阴气如丝线一般,细细缠了上来。
她抓着自己衣领的右手又一次暴起了青筋,力道大得吓人,隐隐能看见底下流动的血液,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青紫色,像是随时都会爆体而出,脱离她的控制。
安知灵勉强压着喉咙冷笑道:“你给那些人灌了夺舍,就是为了把自己弄成这么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白月姬却并不受她挑衅,她声音柔柔道:“再过两个月,便是我三十岁的寿辰。”她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她侧脸去看夜息,撒娇一般温柔小意:“我将她杀了灌上夺舍,再剥了她的生魂炼药服下去,如此一来,我永远是如今这副样子,她也算永远留在了荒草乡,互称心意,你说如何?”
安知灵身上一阵恶寒,这时忽然听见门外一声迟疑:“你们在干什么?”
安知灵看见背对着门廊的白衣女子神色一变,渐渐收敛了戾气。拉着她衣领的手刚一松,安知灵只能用力撑着身后的墙壁不叫自己倒下去,司鸿不知何时站在门外,他紧皱着眉,看着满屋的狼藉,过了一会儿才抬脚走了进来。
他看也不看倒在脚边的尸体,像是对此毫不意外,倒是白月姬朝他过去柔声道:“外面料理的怎么样了?”
“都已换上了我们的人。”司鸿淡淡道,安知灵这才知道他们一早就已经商量好了,难怪方才屋里这么大的动静,外头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司鸿朝着夜息走去:“他们要怎么处置?”
白月姬冷冷道:“他还不能杀,留着对付栉风沐雨。”
司鸿点点头,抬手封住了夜息身上几处大穴,确保他难以抵抗之后,又看了眼他还在滴血的手掌,朝白月姬伸出手:“先把解药给他。”
白月姬抿了抿唇,从袖口取出一个小瓷瓶,司鸿正要伸手去接,她却又忽然将手收了回来:“你先杀了她?”
司鸿一愣,面上露出几分迟疑。白月姬又道:“她是安悦音的外孙女,留着她后患无穷。”她将手上的匕首递给他,别有深意道,“司鸿,行百里者半九十,我先前答应杀了她便将解药给夜息,你来也一样。”
司鸿看着她,半晌没有动作,过了片刻才道:“为什么要我来?”
白月姬勾着嘴角意有所指道:“想要的东西须得自己伸手去拿,司鸿,你不能什么都要。”
安知灵见他盯着那把匕首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接了过来。屋里三个人都看着他,只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连站着都有些困难的女子。
司鸿忽然开口道:“你记得我在南乡同你说过什么?”
安知灵一愣,还是点点头:“记得。”
“那你如今可后悔?”
安知灵想了想,竟笑起来:“有一点。”她自嘲道,“我刚答应了谢敛不再骗他。”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司鸿却好似一下就听懂了她话里未尽的意思。他唇边勾起一个自嘲的冷笑,抬手将那匕首的刀间抵在她心口处:“看在当年的情分上,有什么话要我替你带给他?”
夜息终于皱眉往他们这边走了一步:“司鸿!”但很快被白月姬拦住了身形:“夜居主还是保重自己吧。”夜息冷冷地注视着她:“白乡主,我最后劝你一次,如今收手,我未必不能留你条命。”
白月姬轻笑一声:“现在拿刀想杀她的可不是我,夜居主同我说这个又有何用?”
司鸿还在等她最后一句话,安知灵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苦笑道:“说多错多,还是不说了……”她已有些站不稳,向前倾了下身子,那刀口瞬间就割破了皮肤。司鸿微微闭了闭眼,抬手扶上她的后背,一手用力将匕首送了进去。
“哧”的一声,刀口刺进骨肉的声音格外清晰。夜息瞳孔蓦地一缩,紧接着便听他用力将匕首拔了出来。她今日一身青色的纱衣,胸口瞬间便染出了一朵血花,不断扩大。司鸿目光冷淡地垂下手,眼见着她再站不住倚着墙缓缓滑落身子。
白月姬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快意的神色,如同开在黑夜里攀附着藤蔓的菟丝花,带着柔媚的颜色。她看着夜息几步冲过去抱着渐渐失血脸色迅速灰白下去的女子,走近一旁背脊挺得笔直尚在失神的白衣男子身边,温柔地伸手抱住了他,就像抱着一个失去了心爱玩伴的男孩:“好了,还有我。”她喃喃地低声重复道,“现在整个荒草乡都是你的……”
夜息小心避开了安知灵的伤口,动手封住她身上几个大穴。他怀里已经渐渐开始失去意识的青衣女子努力睁开眼动了动手指拉着他的衣襟。夜息低下头倾身过去,终于听清了她含含糊糊说的那几个字:“别告诉他……”
第101章 荒草故人三十五
林中起了风,谢敛看花宴伸手去取那支簪子,他心口忽然抽痛一下,叫他下意识地抬手抚了一下。变故就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还未等他回过神来,耳边忽然一声惊呼,他猛地转头看去,只见身旁一身红衣的女子突然间委顿在地,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支没入她心口的珠花,那上头溅上了鲜血,衬得那颗玛瑙的珠子更是红得鲜艳欲滴。
谢敛抢步上前,扶住了倒下的红衣女子,转头怒道:“你做什么?”
徐少君一击得手,踉跄着倒退着坐到了地上,惶然间掩不住兴奋:“她死了……她死了,我们才能出去!好了、好了,梦蕊,我们能出去了!”
四周的声音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又渐渐退去,耳边只剩下鼓噪的风声。从看到那支簪子开始,怀中的红衣女子就像是被人抽去了魂魄,眼里再没有其他东西。
……
“你喜欢这簪子?”白衣青年看了眼站在街边走不动步子的小女孩,随口问道,“多少银子?”
“十两。”
女孩皱了皱眉,她的卖身契就是十两银子。身边的人听了却随手从袖中取了一锭碎银子出来递给店家,接过那簪子给她。
“不要?”
女孩咬着下唇,执拗道:“我日后自己能买。”
白衣青年摩挲了下簪上那颗玛瑙攒成的珠花,漫不经心道:“等那时候你要上哪去找这支簪子?”
“你替我收着。”她仰头看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我以后找你赎回来。”
对方玩笑道:“当做卖身契吗?”她微微一愣,低下头没有说话。
之后许多年里,她攒了无数个十两,却不知为何从未开口问他赎过那支簪子。
她忽然想起,今早来前他站在庭院里,心不在焉地交代完事情,忽然随口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问我要那支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