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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成原是又气又急,恨不得缝住元吉的嘴,只是他原就性情温和; 又怜惜元吉的处境,从不舍得对他动手,自然也拿他无可奈何。瞧见这一幕,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三娘,你这是做什么?还不放了……”
凌云蓦然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凛冽逼人,他还没出口的“三胡”二字顿时都被冻成了冰块,上不去下不来地梗在了嗓子眼里。
凌云的目光却没在他的脸上多加停留,反而在院子里众人脸上一掠而过,最后落在了周嬷嬷的身上。
仿佛看出了凌云的疑问,周嬷嬷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默默地行了个礼,目光之中,满是悲哀。
这悲哀,仿佛一根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凌云这半日来越绷越紧的心弦上,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骤然断裂的“嘣”的一声。
是了,她早该想到的,她早就听人说过的,世民和玄霸出生那年,全长安有名的医师卜者都被请到家里来了,后来玄霸七八岁回来那次,世民的确是病过一场,但家里决定再次送走玄霸,却是在带他们去见过一位高僧之后……原来母亲不是带他们去看病,是带他们去看命!原来不止是医师们都觉得玄霸难以长大,这些高僧名道更是早已断定,玄霸根本活不到成年!
这,才是母亲不愿见到玄霸的真正原因!
因为她觉得玄霸既然注定夭折,与其到时伤心难过,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离得远远的!因为她说过,为了活下去,她从来都只做有用的事——疼爱玄霸,显然是半点用处也没有,只会带给她更多的绝望和伤心。
但就是母亲也没有想到吧,她自己会比玄霸走得更早,她的担心、恐惧和逃避,简直就是个笑话!
所以她才会那么后悔,她才会说,如果不是想得太多,算得太远,她绝不会把玄霸送走,她会全心全意地疼爱玄霸;她才会说,她以为只要不让玄霸留在身边,不多看他一眼,最后她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所以在见玄霸最后一面的时候,母亲才会那么努力地把自己打扮齐整,就算透支生机,也要给玄霸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所以她才反复叮嘱自己:不要让玄霸知道这一切,不要让他有任何负担……
可是母亲竟然又一次地算错了——虽然她什么都不想让玄霸知道,但为了见她这最后一面,玄霸却还是不顾一切地饮鸩止渴,终于把自己的身体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就是所谓的命吗?
玄霸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明明是拼尽全力地去做每一件事,竭尽全力地去体谅每一个人,最后,却是一步步走到了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他命中注定的结果。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
元吉只觉得扣在他肩头的手指蓦然加大了力度,他原本还在龇牙咧嘴,无声咒骂,此时却是张大了嘴,满脸都涨得通红。建成心里一紧,再也顾不得什么,上前一步皱眉道:“三娘手下留情,三胡还小,他不是故意的。”
凌云也再次看向了建成,她的目光已不再冰冷锐利,反而仿佛失去了焦点,也没有了情绪。
建成心头一凛,隐隐知道事情不对,就听凌云淡淡地道:“他当然是故意的。你没法改变父亲的主意,就迁怒于我;他知道我关心三郎,就拿他来泄愤。你们,还真是亲兄弟。”
她的语气平平板板,没有半点起伏,却又尖锐得没给他们留半点情面,建成只觉得就像迎面挨了一记耳光,整张脸“腾”地红涨了起来,嘴唇哆嗦了两下才道:“三娘,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凌云轻轻地看了一眼,语气愈发冷淡:“你们能做,我不能说?”
这目光里带着说不出的轻蔑,建成呆了一下,仿佛在凌云的脸上看到了母亲窦氏的影子。他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回过神来,方才惊怒交加,沉声道:“把三胡交给我,不管他做错了什么,自有我这长兄来管教!”
一旁的周嬷嬷见势不对,忙上前一步,低声道:“三娘子,眼下时间紧迫,不如还是让大郎先带四郎回去整理行装?老奴们还有好些事要跟三娘禀报。”
世民原是看得目瞪口呆,此时也回过神来,心里虽对元吉厌恶之至,到底不愿见凌云和建成对上,当下也劝道:“嬷嬷说得是,阿姊,咱们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三郎那边的药还没开出来呢!”
何潘仁的目光却是一直落在凌云的身上,听到这句,才转头看了看上房的窗棂,眼眸之中,忧色更深。
凌云也怔了一下,是啊,他们明日就要出发,阿娘总是这么会给人出难题……想到这么些年来玄霸承受的病痛和失望,她心里又是苦涩又是愤怒,简直想说一声,不,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她只想让三郎好好休养!但心底到底还残存着一丝理智,沉默片刻,她终于松开双手,退后了一步。
元吉这才“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建成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忙将他拉了过来,一面帮他揉肩,一面便低声道:“以后不许再这么胡说八道。”
元吉却正自羞恼,他幼时固然无人理会,到了河东老家之后,却有建成百般呵护,哪里吃过这种亏?听建成这么一说,顿时梗着脖子叫道:“我就是故意的,那又怎样!我哪句话说错了?他李三郎……”
建成知道不好,忙用力抓住了元吉,沉下脸道:“你再这么没轻没重,惹是生非!我便把你扔回河东去!”
元吉哪里会怕他?被他这么一训,反而愈发愤怒,锐声道:“是,我惹是生非,我不该出头,是我连累了阿兄你,横竖我生来是便没人要的,阿兄当初就不该拣了我去,说不准阿娘阿耶还会待你好些,如今扔了也来得及,阿耶说不定一高兴,这次的事就让你做主了,你也不用再受这李三娘的气!”
建成自然也知道元吉这次是在为他鸣不平,听他这么一说,心头好生不是滋味,只能皱眉道:“胡扯什么!你少说几句,我自然不会扔了你。”
元吉胸中的那股戾气早已被彻底激了出来,冷笑道:“我凭什么少说?我是天生的讨债鬼,他李三郎就是天生的短命鬼!都是生来就没人要的,凭什么就只能说我,不能说他?我偏要说,我还要说得大声些,省得有人装死,装听不见!”
凌云原是准备走开了,听到这一句,不由霍然回头。
建成没有拦住元吉的话头,却听出了他的伤心之意,见凌云转身,忙拦住了她,一急之下口不择言道:“三娘你别生气,这事不能怪三胡,三胡他……他也没说错什么。”
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塌,一直被凌云死死压住的那股火焰猛地直冲了上来,将她的脑海烧得一片空白,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愤怒。
第143章 是非对错
柴绍做事向来利落; 待得李渊向建成交代了事情,回头来到客院时; 他早已洗去一路风尘,换了身青色束袖长袍,看去愈发英朗干练。
李渊心里已没把他当外人; 打量了几眼暗暗点头; 笑了笑道:“正想问问大郎你这边还缺些什么; 你竟已经收拾清爽了。”
柴绍没想到李渊会这么快过来; 忙抱手行礼:“多谢国公体恤,这边一切齐备,国公可是有什么吩咐?”
李渊自然有一肚子的吩咐,只是眼下还不好提及,只能含糊道:“我就是来瞧瞧大郎准备得如何; 我那边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这就去内院给拙荆点上一炷香,再瞧瞧三郎可是好些了; 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出发。”
柴绍听得心里一动; 忙道:“若是如此,小子可否随国公一道去拜祭夫人; 探望三郎?”
李渊见他领会得快,心里愈发满意,面上却是摇头:“不必不必!大郎日夜兼程了这些日子,回头还要长途奔劳; 正该歇息片刻,三郎不过是老毛病犯了,不打紧。”
柴绍自是坚持要去,李渊又推让了一番,这才一面拈着胡须叹道:“大郎何必如此客气!”一面和颜悦色地带着柴绍来到停灵的主院,对着灵座默念:“阿窦,你看,人我都给你带来了,你就放心吧。这小子看着粗疏,还算识趣,配三娘虽还差些,不过你觉得他好,那我自然是听你的。阿窦,待会儿我就要带他去辽东了,但愿一切也都如你所料,咱们全家能有个退步抽身的余地……”
柴绍也端端正正地向灵座拜祭了一番,他这些日子也并不觉得自己格外惦记着谁,但在这院子里一站,心里却难以抑制地翻上来无数念头:母亲去世,弟弟病倒,三娘这些日子一定很难过吧?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李渊心里有事,絮絮地念了许久才又想起柴绍,回头一看,却见他也是脸色沉凝,目带忧戚,并无半分不耐之色,心里的七分满意终于变成了十分,上前拍拍他的肩头,长叹了一声:“走吧。”
他带着柴绍一路往凌云的院子而去,嘴里便道:“三郎今日脸色有些不好。你也知道,三娘待他最是体贴周到,因怕他辛苦,便先让他到自己院子歇息片刻,等医师看过再说,如今他们想来都还在那里。今日情形不同,咱们也就不讲那些虚礼了。”他心里既已认可了柴绍,自是少不得要拐弯抹角地夸夸凌云。
原来是要去凌云的院子?柴绍心头不由一跳,抬头看着道路的尽头的院门,顺口便道:“三娘待三郎的确细心周到。”
李渊忍不住一拍大腿:“可不是么!我家三娘就是直爽了些,性子其实再温柔敦厚不过,她不但待三郎好,待其他兄弟姊妹也是一样友爱,处处体贴照顾,从没跟他们红过脸……”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前头那小院里传来一声惊叫,有人从院门里被直接推了出来,大概是那一推的力道太大,他虽是退后了好几步,却还是坐倒在地;紧接着从门内又飞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影,直接落在了之前那人的身上,两人顿时摔成了一团。
一个高挑的身影这才一步步地走了出来,声音也是一字字的宛如刻冰凿雪:“你们,都给我走远点。若是再让我听到他胡说八道,我会让他一辈子都开不了口!”
李渊不由揉了揉眼睛,他到底瞧见什么了?他刚刚夸赞过“温柔敦厚”“友爱手足”的凌云,居然直接把建成和元吉扔出了院子,还放下了这样的狠话!
柴绍心头也是一凛,眼前的凌云眼神冰冷,气势凌人,整个人看起来竟有些陌生了。
李渊回过神来,好不尴尬地看了柴绍一眼,见他果然神情怔忪,心里不由暗暗叫苦。他忙走上几步,沉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四郎又乱说什么了,把阿姊气成这样!三娘,就算四郎不对,你怎能把他们这么往外赶呢?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凌云抬眸瞧见李渊和柴绍,也有些意外。她心里自是愤怒之极,却一个字都不想再提刚才的事,欠身行礼后还是答道:“阿耶不如去问问长兄。”
李建成此时也是羞恼到了极点。身为陇西子弟,他也是打小练习拳脚骑射,身手虽不算如何出众,至少不会比同辈差多少,谁知到了妹妹的手里,居然是毫无还手之力,被她直接拖到门口,推了出来,还让父亲和柴大郎看了个正着!
再看看怀里的元吉,他更是差点红了眼——元吉脸色惨白,满眼是泪,捂着脖子说不出话来,指缝里依稀可见一圈红印,正是刚才被凌云掐着脖子扔出来时留下的。她若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