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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了,太医不如留下来用个便饭,再歇息一宿吧?有什么事明日再办也不迟。”
周嬷嬷自然也是连声应和:巢太医这么大老远的过来给玄霸看诊,怎么能饭都不吃一口就走?巢元方却是坚决摇头。还是玄霸缓缓起身笑道:“太医莫不是真的有事?适才我一提长安,您就怎么都坐不住了。若是如此,我们倒也不好再强留您。”
巢元方微微一怔,随即便反应了过来,苦笑着点了点头:“让三郎见笑了。老夫……”他顺口想说一句下回再来看玄霸,但话到嘴边便反应了过来:应该,没有下回了!
这念头让他好不难受,但抬眼看着玄霸从容镇定的笑容,想到这少年郎的苦心和抉择,他到底还是把这份难过严严实实地压了下去,只是羞愧地笑了笑:“老夫这便告辞了,多谢三郎……体谅!”体谅他不得不来这一趟,体谅他的左右为难,最后还体谅地提出了那样一个好办法——好到能让所有的人都安然过关,除了,他自己。
想到玄霸那句清清淡淡却又斩钉截铁的话,巢元方心里简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嘴里自然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然转身向门外走去。玄霸起身送了几步,在门前停下了脚步,郑重地欠了欠身:“玄霸屡次烦劳太医,无以为报,惟愿太医一路保重,请恕玄霸不能相送了。”
巢元方自是听得出来这句话里的深意,喉头不由得一阵发紧,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胡乱点了点头:“三郎,请回。”
厚厚的门帘再次卷起,又迅速落下,顷刻间便遮断了所有的暖意与烛光。从那般温暖的屋子里出来,扑面而来的寒风竟似比之前更刺骨了数倍。巢元方却在一个哆嗦之后,忍不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送他出来的沈英原本就有些纳闷,听到这一声,心里更是一动,待到领着巢元方出了院门,她便停下了脚步,看着巢元方缓声问道:“巢太医?”
巢元方心里原是悲喜交织、五味杂陈,被她这么一瞧,却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将他所有的心绪都冻成了一团霜雪。他几乎是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何、何事?”
沈英上下打量了巢元方几眼,越看越觉得古怪,但还是皱眉问道:“三郎的身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巢元方一颗心原本已提到了嗓子眼里,听到这一问,不由自主微微地松了口气。沈英心头那种异样的感觉不由得愈发强烈。只是还没等她分辨清楚,不远处传来了凌云的声音:“太医?师傅!”
她带着小鱼快步走了过来,向巢太医欠身行礼:“太医这就要走了?”小鱼找到自己时不是说,太医是两刻钟前到的么?怎么走得这么急?
巢元方忙点头笑道:“三娘不必多礼。老夫原是有事经过此处,想起三郎,才过来看了看他,如今还有事要办,不好久留,还望三娘恕罪。”
他说得诚恳在理,凌云自然也不好挽留,道谢过后便问道:“太医已替三郎诊过脉了?”
巢元方心里一声叹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是早就在腹内打叠好了,但此时却依旧是口干舌燥,半晌才叹出一口气来:“请恕老夫直言,三郎如今的身子,已非人力可左右,更多要看天意,或许会渐渐缠绵病榻,也或许便会一睡不起,究竟如何,谁也说不好,老夫学医多年,如今却是什么都做不了,当真是……”他摇了摇头,涩然收住了话尾,羞愧之意,溢于言表。
这话说得着实直接,凌云一时间也不觉得心往下沉,反而有些飘飘忽忽的没个着落。这一年多以来,她已在别的医师那里不止一次地听过类似的话,但从巢元方嘴里说出来,分量又是格外不同。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玄霸病情沉重、时日无多的事实,此刻却发现,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一直还期盼着能发生奇迹,而如今,这丝期盼似乎再也无法维系了……
她的嘴角还带着礼貌的笑意,眼神却蓦然变得有些空茫。巢元方看得心头一跳——就在不久前,他在玄霸的脸上分明有人看到过同样的笑容!
沉重如山的内疚顿时一层层地压了上来,压得他几乎难以喘息,巢元方忙不迭地转开了视线,涩声道:“三娘子,请恕老夫无能,日后若有需要之处,还请尽管开口。”
说完这句话,他不敢再看凌云的面孔,只是佝偻着身子倒退两步,转身往外走去。
沈英听到巢元方的话也是一呆,心头又是难过,又有些恍然:她自然看得出,巢元方的愧疚是发自内心,之前他那般神色恍惚,原来是内疚于自己的束手无策?此时见巢元方快步离开,她也只能上前轻轻拍了拍凌云的肩膀,低声道:“三郎吉人天相,不必提前烦忧。”
她几步追上了巢元方,一直将他送到门外,送上马车,这才驻足良久,长叹了一声。
庄园里,凌云也已渐渐回过神来,呆了片刻,她转身走向了玄霸的院子,步子不由自主地越走越快,待到挑帘进屋时,几步便冲到了屋子中间。
周嬷嬷和玄霸都吓了一跳,待瞧清是凌云,周嬷嬷便叫道:“三娘来得正好!你快来说说三郎,我给巢太医备的苏子浆,太医一口没动,三郎却趁我不注意给喝上了!这辛辣之物,也是他能碰得的?”
玄霸忙道:“阿姊放心,我只是尝了一口而已,又不是毒药,哪里就碰都碰不得了?”也不知是不是喝了苏子浆的缘故,他的脸上倒是比平日多了丝血色,眸子也是亮晶晶的,看到凌云,更是笑得眉目飞扬。
凌云看到玄霸,心头便定了下来,再对上他的笑脸,更是他说什么都好。周嬷嬷虽是抱怨不迭,她也只是温声问道:“你怎么想起要喝苏子浆了?”
玄霸不好意思道:“这不是好久没尝过了么?这苏子浆,以前也不觉得什么,今日闻到那股香味,竟有些像在去涿郡的路上时喝到的西域美酒,便忍不住尝了一口,就那么一口!”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只有一点点”的手势,想想不对,又把两指间的空隙比得更小了些。
周嬷嬷一眼瞧见,差点被气乐了:“你就比划吧,这苏子浆是我亲手热的,杯子里有多少我还不知道?下去了这么一截呢,上头印记还在!”
玄霸见抵赖不过,索性笑了起来:“我当真只喝了一口,难不成真的喝下去这么些?要怨就得怨嬷嬷把浆水调制得太好了,当真调出了美酒的香气!”他自打病重后,便十分注意静养,这般嬉笑无赖的模样,倒是许久不曾有过。
凌云心头原是松开了些许,此时不由得又紧紧缩成了一团,却还是若无其事地笑道:“那你好好听嬷嬷的话,待到春暖花开,你的身子好转了,阿姊给你找一壶最好的西域美酒来。”
玄霸愣了一下,想了片刻,悠然神往道:“那咱们还要再点上篝火,烤上兔子,就像那天一样。”
凌云含笑点头,心里却是越发难过,篝火野兔美酒都好说,但那天一道吃肉喝酒,一道卧看星河的人,大约无论如何都聚不齐了……何潘仁应该已经离开了吧?应该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吧?
她自然不会知道,此时此刻,在不远处的小院里,沈英看着那空荡荡的屋子和黑洞洞的窗户,在心里也狠狠地念了一句:何潘仁!
小七比沈英还要惊愕,忙解释道:“师傅您让我守着院门,看着屋子,不许任何人进出,我……我……没有走开半步!”
沈英摆了摆手,她自然知道这事怪不得小七,她原想着,这院子还算紧凑,只有一处院门,何潘仁眼下大概还不敢在这些人跟前露面,小七只要守着院门,看好房门,他就跑不到哪里去,谁知他竟轻轻松松就拆掉了半边后窗,从后头翻墙跑了!
不过按理说,窗子不该这么容易就被拆成这般模样吧?她四下打量了几眼,皱眉问道:“这屋子可是重新修过?”
小七忙点头:“今年娘子重新修了三郎的屋子,见那几个西域工匠心灵手巧,窗户尤其做得好,便让他们把各处的窗户都重新修了修。”
西域工匠?沈英恍然摇头,她还是小看何潘仁了,原来这位何大萨宝一直都没死心过,而且早就布下棋子了,就连这庄园都没逃过他的手脚……
她心里念头一转,沉声道:“小七,你去把小鱼给我悄悄叫过来。”
小七早已憋了一肚子的话,闻言忍不住问道:“师傅可是想让小鱼帮忙找人?”
沈英微笑着点了点头,寒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呼啸而入,她的笑容也显得好生冰凉:“正是,这个人她早想收拾了,告诉小鱼,我这便带她去把人挖出来!”
第183章 梦幻泡影上
仿佛只是一眨眼; 更漏便指向了子时。
夜色早已深沉如墨; 玄霸的住处却依然是红光满壁; 笑语不绝——堂屋的正中央,一个硕大的炭盆正烧得火旺; 炭火上的肉条都已被烤得焦黄,凌云等人则是围着炭盆席地而坐,随口吃喝,随意说笑; 虽然并无美酒; 却是人人都有了些熏然之意。
小七和小鱼吃得高兴,索性玩起了藏钩之戏,文嬷嬷被拉着做了裁判; 三个人热闹得宛如一台大戏;周嬷嬷则在跟凌云小声嘀咕,不知说到什么,两人都笑了起来。
不过笑得最开心的还是玄霸。他身体虚弱,炭烤的各种肉食都只是略微尝尝,却不妨碍他拿着小七的短剑,兴致勃勃地将每份烤肉都切了个齐齐整整。瞧着大家吃得开怀,他脸上的笑容比谁都更显惬意。
在这样的气氛里; 就连沈英都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就在凌云准备这场小小的烤肉宴时; 她带着小鱼往长安的方向追出了几十里地; 因为她看得出来; 何潘仁已对凌云的亲事已动了心思; 以他的性情; 多半是不会在凌云这边动手脚的,那便只能去长安柴家了!然而她一路追查询问,竟是半点痕迹都没找到,倒是把刚刚离开的巢元方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玄霸出事了……
想到巢元方那惊愕的神色,沈英不由看了玄霸一眼。不知是因为这格外温暖的火光,还是因为那格外轻松笑容,玄霸的面孔比平日显得明亮生动了许多,看不出什么病容来,也看不到任何的阴影,只是在瞧着凌云的时候,眼神里会流露出掩饰不住的不舍之情。
也是,明日一早凌云就要出发去长安了,要等成亲后三日回门时才能回来,从此她会成为柴家的少夫人,纵然能时常回到李家庄园,也再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成日地陪伴他,照顾他……
再次看了看更漏,沈英心里一声长叹,却不得不微微提高了声音:“时辰当真不早了,明日你们还要早早出发,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大家都回去安歇吧。”
屋里的笑语声顿时一停,随即便响起了小鱼的惊叹:“子时都过了一半,怎么这么快!”
是啊,怎么这么快?玄霸的笑容也凝固在了脸上,这个晚上,一切欢笑明明才刚刚开始,怎么就到了不得不结束的时辰?
他脸上的失落之意实在明显,凌云看得心头砰地一跳,忍不住叫了声:“三郎!”
玄霸抬头看向了凌云,目光之中一片茫然。凌云心里顿时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不,她不要离开庄园了,她要再多陪三郎两天!
不过玄霸的茫然只是转瞬间的事,他看着凌云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阿姊,你三朝回门的时候,能不能再这么烤一次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