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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宝忙道:“已经生下了一位小公子,只是秦娘的情况似乎不大好……”
他话音未落,凌云已是一催坐骑冲了出去,心头的惊怒简直难以形容——因为顾及周嬷嬷的颜面,她并没有把秦娘的猜测说出来,只是警告了周嬷嬷,绝不许在秦娘身上动手脚。周嬷嬷也赌咒发誓说,她会尽力保秦娘母子平安,如今怎么还会有这种意外?
柴绍怔了一下,忙催马跟了上去,只是他的坐骑虽然也算矫健,但比起飒露紫来还是颇有不如,片刻之后,便已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夕阳将坠,暮鼓将起,城门内外行人已是不多。凌云冲进城门,如风驰电掣般掠过长街,到了柴府门前也并未下马,而是俯身催马进了角门,倒是把蹲在门口的人吓得跳了起来。凌云隐隐觉得此人面生,却也来不及理会了。她驱马直入,来到内院门口才飞身下马,直奔秦娘的院落里。
还未进院门,她便听到了里头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啜泣声,待得一步跨进院门,那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更是令她心里一凉。
院子里,几个婢子正从房门内往外搬着一盆盆的血水,各个脸色惨白,眼中含泪;周嬷嬷则是一脸木然地站在廊下,仿佛已无力去理会这混乱而不祥的场面。
凌云不自觉地咬紧了牙根,几步走到周嬷嬷跟前,沉声叫了一句:“嬷嬷!”
周嬷嬷抬头瞧见凌云,却并没有露出惊慌的神色,反而苦涩地笑了笑:“娘子总算回来了。”
总算?凌云看着她的模样,只觉得又是悲哀,又是愤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嬷嬷神色惨淡地摇了摇头:“老奴心存侥幸,如今无话可说,秦娘她……的确快不行了。老奴知道,娘子已信不过老奴,老奴也不敢自辩,只是今日这里一直有两位医师坐镇。娘子可以去问问他们,也可以再去请信得过的医师来看看,看他们有什么说法。”
她的意思是……凌云心头疑惑,正要再问,旁边的屋子门帘一挑,有人从另一边的屋子里挑帘走了出来,凌云认得其中一位是跟柴家关系极好的冯医师,另一位则是上了年纪的老者,看打扮气度应当也是医者。
看到一身风尘的凌云,两人相视一眼,还是冯医师先上前一步,面带愧色地抱手行礼:“李娘子见谅,在下医术不精,如今实在已是回天乏力,惭愧得很。”另外那老者也说了两句大同小异的客套话,态度却要随意许多。
凌云听得微微皱眉,索性直接问道:“两位医师可否见教,秦娘为何会如此?”
冯医师叹道:“妇人生产,原有七分要看天意,里头那位娘子或是本来就不宜有孕,贵府虽是百般调理,到底敌不过天意,好在小公子身子还算康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还请娘子和大郎都看开些。”
那位老医师却更是直接:“娘子有所不知,里头那位娘子早年必然服过不少寒凉之物,根基已坏,若未有孕,倒还能支撑些年月,一旦怀胎,便是催命。这位娘子还算好的,如今能平安生下小公子,已属难得,别的也不能强求了。我们做医者的,只能治病,不能治命。”
冯医师脸上愧色愈浓:“也怪我,之前我只道她是身子骨弱,却没想过她的……来历,若是早些请来潘老先生就好了。”
那位潘老医师摇了摇头:“冯贤弟不必自责,老朽也不过是因缘际会见过几例这样的妇人,这才多知道些罢了,所谓红颜薄命,她们这样的人,原是日子过得越好,越容易丢命。除非一早落胎,还有三分治得,到这七八个月上,我等知与不知,其实并无分别。”
看着凌云,他抱了抱手:“娘子恕罪,若能医得,我等自当尽力,但到了如今这般地步,我等留下也是无益。老朽已让人熬了一剂药,娘子若有话问,不妨赶紧让人给她服下,只怕过会儿她还能再交代几句后事,若是再晚些……”他摇了摇头,没往下说。
凌云已是彻底明白过来:原来如此,原来秦娘不是难以有孕,而是根本就不该有孕!
看着两位意兴阑珊的医师,凌云也是无话可说,只能让人多取诊金,将两位医师好好地送出去,转头又吩咐人把药给秦娘服下——柴绍很快就会回来,或许还能让秦娘再跟他说几句话,她也应该给秦娘争取这最后的机会。
周嬷嬷这才上前一步,涩声道:“娘子明鉴,老奴当真是什么都没做过!”
凌云看着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只是觉得,这样也好。”这样一来,自己就算跟柴绍面和心离,至少还能名正言顺地养一个孩子;或者说,能让自己更有理由留在柴家。只是周嬷嬷既然有了这种心思,对秦娘自会看得更紧,不会让她来打扰自己,这才让秦娘察觉到了不对……
周嬷嬷明显被噎了一下,却还是低声道:“娘子,人各有命,娘子也听见了,她们这样的人,原是注定有这般结果的,与我等并无半分干系。”
凌云默然无语,周嬷嬷的话当然也不算错,像秦娘这样的人,年少时就要在花街柳巷讨生活,为了不影响生意,自然要常服那些虎狼之药。大部分人会因此身子衰败,晚景凄凉。也就是那些日子过得最好,最得宠的,才有机会怀上身孕,却又会因此早早地送掉性命——这就是她们的命,是她们从跌落风尘的那一刻就已注定的结局。
但秦娘落到这个结果,当真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吗?自己真的能问心无愧吗?凌云沉思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院门外脚步声急促奔近,却是柴绍终于赶到了。他一进院子,自然也闻到了那浓厚而不祥的血腥气味,顿时脸色一变,大步流星地走向了血气最重的地方。
守在产房门前的两位婢子都吓了一跳:“郎君,血房污秽,郎君不能……”
柴绍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伸手将两人拨到了一旁,挥开帘子,走了进去。
产房里的血腥气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在清理了几遍却依然血透褥垫的产床上,秦娘那一头浓密的乌发散乱地铺散开来,几乎遮住了半边床褥,也将她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衬得愈发触目惊心。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她猛地睁开了眼睛,眸子里居然还颇有光彩,看到柴绍后微微一转:“大郎?”
柴绍以前也并不觉得秦娘如何要紧,这几日心头羞恼,更是不愿见她。但此时看到这张濒死的面孔,他的心头却不禁一阵剧痛,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床前,伸手握住秦娘那只冰冷的手:“秦娘,对不住,我回来晚了。”
秦娘看着他微笑起来,那惨白浮肿的面容上居然依稀又有了几分往日的神韵:“你是对不住我,也对不住我刚出世的孩子。”
柴绍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竟不知如何接话了。
秦娘显然也没想听他的回答,目光迷茫,仿佛是看向了极远的地方:“也怪我,当初,是我想借你的名头躲些麻烦,没想到却因此卷进了真正的祸患。这几年,我已在尽力赎罪,我以为这样她们就会放过我,没想到……不,我早该想到的,我这样的人,又怎么值得你们高抬贵手?”
“大郎,我不该认识你,你也不该可怜我,若有来世,但愿你我,永不,再见。”
柴绍怔怔地看着秦娘,看着她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看着她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了下来。
她的眼睛依然定定地望向虚空,眸子里却已失去了所有的光芒。
屋门外,凌云也是神色黯然。秦娘的声音很轻,但以凌云的耳力,自然能听得清清楚楚。她显然以为凌云没有守诺,但……她真的指责错了吗?当初玄霸是为了柴绍才出头,自己是因为玄霸才出手,他们其实并不是为了秦娘;当初如果没有他们,秦娘也就是会被宇文承业带回去几天,等到宇文承业兴致过去,等她回到北里,依旧可以风风光光地做她的魁首,虽不知最后结局如何,但至少不会这么痛苦地早早死去吧?
他们的确都欠了秦娘,尤其是她,她答应过秦娘的事,终究还是没有做到!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一掀,柴绍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站在门口,他目光四下一扫,脸上虽然没有什么严厉之色,但被他看到的婢子嬷嬷们却都不由自主地寒战了起来。
将所有的人都看了一遍之后,他的视线才终于落在凌云的身上:“三娘,今日之事,你早就知道了?”秦娘的话不会是无的放矢,而凌云今日也未免太过急切了!
周嬷嬷听着这话头不对,忙道:“郎君误会了,秦娘是早年吃药吃坏了身子,跟我等绝无干系,娘子也只是担心她而已。郎君若是不信,不妨去问问冯医师,问问潘老医师,潘老医师早就看出来了!”
柴绍目光如剑,毫不客气地盯住了她:“医师早就看出来了?那你为何一个字都没有跟我提过!”
周嬷嬷顿时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她之所以不提,原是两位医师还有些分歧,她觉得不妨静观其变,顺水推舟,何况那时凌云就要回长安了,她不想让这种事占住柴绍的心神。待到凌云不肯回柴家,她更觉得这个事或许能成为一个转机……只是这份心思,随着凌云三日前的爆发,都已化为了烟云,再提此事,也只是徒增烦恼,到了今日,她其实更希望秦娘能母子平安,这样她就不用面对那些难堪的解释,没想到最后却还是迎来了这样的结果。
这是她曾经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如今却成了百口莫辩的罪证!
焦急之下,周嬷嬷也只能跪倒在地:“两位医师说法不一,老奴愚昧,怕给郎君娘子徒添烦恼,这才不曾禀告,但老奴发誓,绝不曾在此事做过手脚,若有虚言,郎君尽管叫老奴给秦娘抵命!”
抵命?柴绍冷冷地看着周嬷嬷,满心的悲愤歉疚渐渐变成了一股冰凉的杀意,这个老奴,事到如今居然还想含糊其词,哄骗自己!
他脚下一动,正要过去,凌云却已一步过来,拦在了他的面前:“柴大哥,此事不能全怪在周嬷嬷头上!”
柴绍心头满盈的杀意已几乎按捺不住,看着凌云的目光自然也是冰冷如刀:“我知道不是你,你让开!”
凌云对着柴绍的目光,心知自己此时绝不能有一丝动摇,她只能盯着柴绍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柴大哥,你没有对不住秦娘,是我对不住她,你要怪,就怪我,不能拿旁人来泄愤。”
柴绍目不转睛地看着凌云,心头第一次生出了痛恨——她的眼神太坚定也太坦诚,以至于他能看得清清楚楚,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绝无欺瞒,绝无伪饰……是的,她不会去害秦娘,但秦娘,终究还是因为他们李家的安排,因为她,而受尽折磨,死不瞑目!
在他心里熊熊燃烧的狂怒,突然间化成了冰冷的灰烬。柴绍只觉得一切都讽刺之极,他所有的犹豫、挣扎、坚持,也都可笑之极。
他也真的笑了起来:“好,那就如你所愿,你带上你的人走吧,越快越好。”
凌云顷刻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明明是她一直期盼的结果,但在这一刻,被他用这种语气说出来,她却无法感到一丝轻松,心头反而闷得有些难受。但对着柴绍满是讽刺的冰冷眼神,所有的言语都已是苍白无力,她索性只点了点头,默然转身往外走去,院子里的其他人早已心惊胆寒,自然也都跟在了后头。
院落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