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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忍住,笑着伸手拧他的腰。
精瘦结实,硬得像铁块,根本拧不动。
一人一菇都很默契地没提游僧。
倘若游僧真没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天意如此,强求不来。
热热闹闹的牧神大节持续到了夜幕降临。
草场之下天空高阔,星子也异常明亮,一粒一粒在空中闪耀,当真像是此起彼伏地眨着眼睛。
小山般的篝火堆被点燃,牧民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缓缓转动起舞,哼唱着草原上姑娘小伙们求爱的情歌。
巴春老汉扮的牧神也被娃儿们牵着,笨重地随着人圈旋转。
那一身行头,分量着实不轻。
篝火燃烧了大半夜,熬不住夜的牧民取出毛毡子来,随地可以卧下,其余的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一面说笑,一面不分彼此地拿起祭食和祭酒来吃。
当然,扮神的巴春老汉只能干看着。大节结束之前,他都不可以拿下头罩。
游僧一直没有回来。
上半夜时,谢无妄很自然地牵住了宁青青的手。
她装作没发现,任他牵着,在人群外悠然散步。
“天明回宫。”他遥望南面,“我会派人看着,一旦游僧回来,便将他带回圣山。”
“嗯。”
“失望吗?”
她认真思忖了一会儿,悠悠答道:“有一点。”
他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着她。
夜色藏起了他的神色,她仰头看他,只见一个白玉般的轮廓完美无缺,黑眸比夜更加幽邃,这般垂眸,就像整个世界在凝视着她。
“对不住,阿青。”他的声音低沉温存,“又让你喜欢我了。”
她的身体轻轻一震。
他踏前一步,身影沉沉笼罩着她:“从今往后,我以真心待你,再不会让你失望。”
俯身,将她环入怀中,额头轻触她的额头。
温存认真:“信我。”
这一回,他的气息虽然仍旧好闻,但却不带丝毫侵略,而是清冷郑重。
半晌,她低低地应了声。
东方渐渐发白,天就要亮了。篝火渐渐熄灭,只有火星隐隐约约在闪烁跳动,越来越多的牧民展开毡子呼呼大睡,不过场间并未冷清下来,因为上半夜去睡觉的那些牧民已经醒了过来,继续吃着祭食,不让气氛冷却下去。
最累的莫过于扮作牧神的巴春老汉,得亏草原上的汉子身体强健,这才能穿着一身沉重行头,顶着大木头罩撑上那么整整一日一夜。
谢无妄长眸微阖,神念荡出。
半晌,轻笑着叹息一声:“方圆千里,并无僧侣赶来。”
“嗯,回去吧。”宁青青扬起笑脸,“我需要很多很多妖丹来练手,直到万无一失——我可不是要占你便宜,取了孢子之后,妖丹可值钱了!”
“好。”他执起她的手,准备踏入风中。
罢了,找不到,亦是天意。
就在即将腾身而起之时,宁青青心中倏然有了奇妙的感应。
她拽了拽谢无妄的手,停下动作,缓缓偏头——
“咚!”一个清晰的掉落声传来。
下一瞬,热闹哄笑的牧民们就像是夏日的蝉鸣戛然而止一般,忽地没了声音。
“呀——巴春爷爷怎么秃啦?!”一个孩童惊声大叫。
宁青青循声望去。
只见“牧神”疯过了头,把头上罩的木制大头罩给甩了出去。
然后……
便露出了一个光秃秃的脑壳。
巴氏三兄弟黑发浓密,巴春老汉实在不该在这个年纪就秃了头。
半晌,“牧神”抬起了一张尴尬的笑脸。
“这个……那个……大伙先别激动,千万不要打人,事情是这样的,我从北面游历归来吧,恰好在冰山下面遇到那个巴春叔叔,他崴了脚,哎呀,那个崴脚的事情谁也怪不得对吧?巴春叔叔愁死了,实在没办法,就托我代他来做今日的牧神啦!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一张圆圆的脸,鼻翼两侧密密地布满了雀斑。
定睛一瞧,脑袋上面还有两溜戒疤。
宁青青的心脏滞了一瞬,然后猛烈地狂跳起来。
此人还能是谁?
定是游僧!
恰在此时,北河上匆匆划来一条木舟,只见一位身姿矫健的老汉挥着雄壮的臂膀扑杀过来。
“死秃驴!灌醉了老子偷偷抢做牧神,看老子不扒了你个王八孙子的皮!老子等了十年啊——老大老二老三,上!给我干翻他!等等,先扒下牧神服!”
巴春老汉的怒吼声响彻草原。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谢无妄救下眼眶乌黑的游僧,将这位精神小伙带出人群。
游僧捂着脸嗷嗷直叫唤。
“打人不打脸!打人不打脸!”
听着人声远去,游僧看也不看人,闭眼就嚎:“我可是出家之人!你们不可以对我做奇怪的事情!”
宁青青:“……”
她忧郁地开口:“小和尚,我们来找你,是要问木雕的事情。”
游僧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几度:“别赖我!卖护身符的时候不都说清楚了,批发的便宜货都没有开过光,便宜没好货,不保平安哒!”
宁青青:“……”
谢无妄拂开游僧捂脸的手,声线寒凉:“玉梨木雕是我妻子亲手所刻。”
游僧长吸一口气,蓦地抬头,望向谢无妄。
一顿之后,他又吸了一口气,猛然望向宁青青。
眼眶和嘴巴越张越大,一副提不上气来的模样。
好半晌,他终于呜一下哭了出来。
“祖师爷的遗愿,今日终于达成啦!”他噗通往地下一跪,砰砰砰地磕了一堆响头,“祖师爷在天有灵,终于可以安息。弟子!弟子找到木刻之人啦!”
那对木雕,是宁青青照着自己和谢无妄的模样刻出来的,栩栩如生,自然一望便知。
她即紧张又激动,不自觉地攥住了谢无妄的手。
他反手握着她,不动声色地安抚。
磕完了头,游僧爬起来抹干净眼泪,娓娓道来。
“祖师爷将木雕一代代传下来,并有临终遗愿。”青年僧侣收起了所有嬉皮笑脸,认真地合什躬身,“祖师爷说,这一对木雕,一笔一刻俱见情深,至死未能寻到失主,实是生平憾事。倘若能够见到这对璧人,祖师爷有句话,不得不说。”
宁青青悬起了心。
谢无妄无意识地攥紧了她的手指,攥得她的细骨头有些发疼。
游僧清了清嗓子:“祖师爷说,你们两个闹个屁的分手啊,这辈子若是还能找到比对方更好看的对象,他把脑袋拧下来给你们做夜壶!”
谢无妄:“……”
宁青青:“……”
第84章 完整的她
朝阳洒下光芒,照亮了草尖的露珠。
青年游僧转述了祖师爷的遗愿之后,缓缓抬起头来,望向这对天人般的男女。
当年老游僧捡到玉梨木人之后,在圣山下结庐居住了整整一年,不见失主来寻,最终,他将木人留给弟子,一代一代传下去,直至今日。
终于续上了二百年前的缘份。
既然找到了正主,青年游僧也不再啰嗦,当即从贴身的封袋中取出木雕,双手奉上。
见到木人轮廓的一霎,宁青青的心脏便开始在胸腔中不听使唤地跳动起来。
不必细看,她已知道游僧手中的,正是她在两百年前遗失的木雕。
这一刻,她的感触更加清晰深刻——
钥匙,从来也只是钥匙。
在寻到钥匙之前,她已经先行一步,找到了通往过去的“门”。
这扇门,便是这些日子里,她与谢无妄一起经历的全部回忆。
从亲自破获青城山魔案,到心魔妄境回溯过往,又至沧澜界中谢无妄坦露心迹,再到瀛方州知悉他的身世。
她抽离事外,客观平静地重新认识了谢无妄、她自己,以及她和他之间的过往。
她知道了他经历过什么,理解了他的冷心冷性,也看到了他对她的真心和悔意。
她的确又一次喜欢上了他,只不过,她不会再困在情丝织成的茧中,她的前路不再是一片漆黑。
她从茧中出来了,长出了稚嫩的翅膀。
她还没有学会飞翔,但她再不会惧怕骤雨风霜。
她已经清楚地看明白,自己胸腔中,装着一颗坚定而勇敢的心。
这样一颗心,令她无所畏惧。
“……嗯?”青年游僧偷眼瞄了瞄,将木雕递近了些。
谢无妄没动。
宁青青的眼睛一点点变得更加湿润明亮,她上前一步,将手伸向小木人——指尖一颤也没颤。
游僧捧出的木人,刻的是谢无妄。
木像眉目精致,栩栩如生。脸上没有带着假笑,完美的容颜像一朵藏在冰中的凌厉的花,唯有那双雕刻得鲜活无比的眼眸中,懒洋洋地泛着笑意。
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谢无妄。
谢无妄看得微怔,薄唇一动,问了个傻问题:“这是我?”
虽然此刻的气氛十分严肃,但宁青青还是被他逗乐了:“不然呢?”
雕得这么真,他总不至于死鸭子嘴硬说不像吧?
“我这样笑?”长眉微微蹙起,谢无妄真诚地感到不解。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自己。唯有卸下心防,发自内心地感到放松愉悦时,他才可能稍微露出这般神色。
“嗯。”她点了下头,很自然地说道,“你回玉梨苑时,时常这样。”
他的瞳仁微微收缩,极慢地点了下头:“知道了。”
原来,她带给他的快乐,比他以为的还要多。
心脏又一次被攥了起来,谢无妄呼吸微乱,后背像是悬了一柄剑,一旦落下,会比剖骨剜心更痛。
宁青青没再理会这个脑子明显有一点不清醒的道君大人。
她的指尖碰到了小木人,五指一弯,将它取了回来。
将它握到手中的那一霎,玉梨木的温度和馨香顺着手指传递到周身,暖融融的气息化去了心底那一层几不可见的寒冰。
冰层碎去,热流自心底流淌出来。
有酸,有苦,也有甜。
由内而外,一点一点充盈着她缺失的部分。
青年游僧颇有些心虚的声音在近处响起:“那个,木人本是一对嘛。就……不知道为什么,四月十八那日,女像它,忽然就碎掉了,连一点木渣都捡不出来……真不关我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哪!要不是今日能够物归原主将功抵过的话,等我死时,都没脸去泉下面见祖师爷。”
谢无妄扫过一眼,观游僧神色,便知他没有撒谎。
女像真的没了。
和她一模一样的那个小木人,那个不知该笑得多么甜蜜的小木人,没了。
谢无妄身躯微晃,屏息望向宁青青。
她神色微怔。
此刻,宁青青的心口仍翻腾着激烈的情愫,海啸般,一堵接一堵冲击着她。
“四月十八……”轻柔的声音微微有一点哑,有一点颤,也透着些难言的坚韧,“原来是那日啊,天意如此。”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天降陨石一般,轰中谢无妄的胸口。
粗粗一算日子,他便明白了。
正是她身染魔毒,孤零零从床榻上摔下来的那一日。正是那日,聪明的她封闭了自己的心识,将自己当成蘑菇,顽强地抵抗住魔念侵蚀。
她,一直比他想象中更加聪慧勇敢。
就是那一天,他永远地失去了她亲手雕刻的她,也失去了那个毫无保留地爱着他的她。
“阿青……”他轻声唤她,生怕声音稍大,便将她惊化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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