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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似乎是他头一回在此等大事上,以如此平等的口吻向她说话。
苏旭点了点头,“他身上疑点重重——我也曾后悔过,那日若是没将他推下去,兴许能让他展现出几分真正力量,也免得我们猜来猜去。”
谢无涯愣了一下,旋即失笑道:“然而你不愿欠他,相较之下,何必为了无关紧要的事而令自己难过呢。”
苏旭一时不知道他是在说反话还是怎样,因为与古魔相关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无关紧要。
“你从前不是这么教我的。”
谢无涯面不改『色』地道:“离火王将我重创,我拿你撒气罢了。”
“?”
苏旭啼笑皆非,“若非她掐算到你我有段——哼,孽缘,她根本不会留你,若是真计较起来,你欠我一条命才是真的。”
“那与我怀恨在心而报复在你身上也不矛盾。”
谢无涯云淡风轻地道,“先师笃信九乃天地至数,承载始终,倘若有人应运而生——”
“而你是极少数亲自与离火王交手、又活下来的人族修士,故此你感应到我们之间的联系。”
苏旭若有所思地道:“最初你是怀疑林峤吧,听闻他跑去益州和幽山君干架,也亲自去了一趟,才发现了我。”
至于什么母债女偿的说法,大概是半真半假的玩笑吧。
谢无涯对她算不上极好,然而他本身也不是滥好人,他只是用他喜欢的方式,让她看清修士的世界,然后再将她推开——他没那么在意她会受到怎样的伤害,或者说,他不珍视他们之间的情感。
不过如此。
苏旭早就想通了。
但她也早就不再渴求对方的认同,故此并不会感到难过,最多是感慨一句修仙修多了果然会渐渐丧失人『性』。
媱姬一脸淡定地听完他们在外人看来有些莫名的对话,看上去也并不好奇个中原委。
黑发白角的青年走至红裙少女身边,握住后者伸出来的纤手。
两段素白的皓腕上,垂落着相似的宽大金环,繁复龙凤纹雕镂其上。
谢无涯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眼中起伏的情绪渐渐消退,最终也没有多问一个字。
“离火王曾说,她留你一命,是因为知道你会帮她做一件事。”
苏旭沉『吟』一声,“然她似乎又有些后悔,觉得还不如让你的师兄来做——若是换成百里葳,会有什么区别呢?”
沧浪仙尊微微一哂,俊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怅然,“那样你就必须要学会斩却情劫了,因为他会对你极好极好——”
“然而他一样会飞升,我最终还是一个人。”
苏旭垂眸叹息,“你就知道我一定会爱上他?”
她身边有许多人,无论关系再如何亲密无间,也终究不是爱人——因为他们并不像恋人一样爱着彼此。
苏旭早就对所有人承诺过,他们来去自由,若有一天遇到真爱之人,或是有什么其他的事想做,也尽管离去。
她喜爱着他们,像是同伴和密友,能同坠极乐共享□□,仅此而已了。
那个人却是不同的。
谢无涯没有回答。
那一瞬间,苏旭意识到,这个人比她想象得更了解她。
“我知道这与我无关——”
临走前,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但我依旧有些好奇,乐水宫覆灭一事,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
她先前暗中查了查,乐水宫在幽州也算是有名的门派,然而几百年前就人才凋零,如今已经彻底不复存在了。
第88章
话音落下; 谢无涯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就像他料到对方终究会问出口,除非他们明确表示不想她知道。
他也无所谓讲一个故事。
尽管那是他此生最不愿提及的一段往事。
最后一次见到媱姬时; 他在想什么?
师兄之死引起了师父的怀疑,更遑论她数年来容颜不变,纵然他在师门编了些诸如妻子曾经被云游修士指点过的谎话,也只能瞒过一时。
他回家时本想告诉妻子; 快点离开这里。
然而他看到的是院中血流满地,凶相毕『露』的蛇妖在啃噬母亲的尸体。
他依然记得许多年前,那条奄奄一息浑身烧伤的水蛇; 那双冰冷却澄澈的黄『色』眼眸,像是秋水映着晚霞。
那一刻; 她獠牙毕现; 蛇鳞斑斓,眼中满是嗜血的凶光; 身上的枷锁终于压不住蛰伏多年的兽『性』。
——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转身离去。
谁知当夜乐水宫的修士们就动手了,等他再得到消息时; 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蛇妖已然伏诛。
——媱姬在那小镇村落的一方天地中困了多年; 早就不是曾经莽莽撞撞的小妖怪。
她将院里收拾得极干净; 乐水宫的人根本不知道她杀了她的婆母; 他们只是为了那师兄报仇罢了。
为了一个想要『奸』污师弟妻子的人报仇。
只因他被妖族杀死; 只因妖族都该死。
谢际坐在道场门口的台阶上; 夜『色』凉薄如水,许多身影在灯辉下来来去去。
他们一边说笑着,一边抱怨没能挖出蛇妖的内丹、剥下她的鳞片。
恍惚间; 前面传来一阵哭声,他看到几个同门围着一个梳着『妇』人髻的修士,他们不断安慰相劝,他听了两句,才知道是那位师兄的道侣,丈夫死在媱姬的手中。
谢际站起身来走过去,“张师兄早年就曾当着我的面,对媱姬出言不逊,我都不知道他还有道侣——”
“定然是那贱人勾引他!”
那修士满面怒意地嘶声叫起来。
“你应当知道张师兄是什么德行,”他皱眉望着她,“你当真是这么觉得吗?”
那人的神情僵硬了片刻,旋又喊道:“她是妖族——定然早早看中他的『性』子,想要勾引他,只为吃了他增加修为!”
这说法倒是比媱姬生『性』放浪想要勾搭男人要靠谱许多。
——人们看着谢际那张俊美无瑕的脸,心中暗想那蛇妖有这样的丈夫,哪还看得上别人。
有个师妹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让他放心,说大家都知道他是被蒙骗的。
后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道场之外伏尸满地,血流成河,鲜血肆意蔓延,填满了遍布苔痕的古旧青砖罅隙。
清霜似的月辉映着血光。
他面无表情地走在血泊里,身边飞旋着数道水流凝成的剑刃,每隔几步就有尸体横陈前方。
“我听闻媱姬死讯之后,杀了许多人。”
许多年后,沧浪仙尊在他曾经的弟子面前,异常平静地回答道:“最后我亦然重伤——”
尚且年轻的修士,浑身浴血跌跌撞撞冲入山林,月『色』凄冷,四周僻静无人,唯有夜风低啸。
他跪倒在河边,望着水中宛如鬼魅的倒影,拔剑想要自毁金丹,了却残生。
“我遇到了师尊。”
谢无涯风轻云淡地讲道,“她说我有极大的机缘,日后可左右此世命数,并让我活下来。”
他不是值得拯救之人。
谢际这么想着。
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他救不了母亲,不愿惩罚妻子,也救不了妻子,最终只能用这些人出气。
——这些乐水宫的修士当真个个该死么?
事实上,他不知道这答案,但他并非是觉得他们该死才杀了他们。
他只是想这么做罢了。
“故此我亦不是为了救你。”
月光冷凝,水畔芦羽如雪,漾开的清波中染了血『色』。
女子伫立在弯月之下,裙裾在风中飞扬,高深修为塑成绝世风华,一时飘飘渺渺恍若融入残夜之中,一时又仿佛只是温柔亲切的邻家『妇』人。
她倾身凝望时,眼眸柔和怜悯,却又透着一丝看透世事的凉薄,“若是一定要有个缘由,就算为了天下苍生吧。”
一身狼狈的青年讽刺地失笑出声,“这天下苍生又值得拯救么?”
“这答案要由你自己寻找了。”
那人微笑道:“我说这些只是要告诉你,我不会让你死。”
言下之意就是,我管你怎么想的,就算你不同意,有我在你也求死不得。
谢际:“…………”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只能同意了。
“但我再也不会杀死妖族。”
他默然片刻,“尽管我知道,妖族当中也有作恶多端、罪该万死的,我依然不会杀任何一个妖族,随他们如何骂我好了,反正在我心里,就算是那些为了吃人而『乱』造杀孽的妖族,也不比那些明明垂涎妖族内丹骨血却装出正义凛然的修士更加恶心。”
九玄仙尊并没有回答他。
也许她不在意这些想法,也许她内心是认同的。
“你们姻缘已尽,若是诚心相侯,他年亦有相逢之时。”
“——在何处?”
“辕灵山,万仙宗。”
雨越下越大。
细细密密的水珠缀成帘幕,在寒凉的风中支离破碎,成片成片泼洒在桃林之中。
被狂风急雨打破的花瓣幽幽凋落,坠入湍急流淌的溪水中。
媱姬低眉敛目,只垂眸望着旁边的红裙少女。
他的神情亦有变化,却似乎只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情绪会随着主角经历而有悲喜之别,却也不过如此。
雨水绵绵不绝,千顷花海笼罩在水雾之中,仙人与妖魔的身影都变得模糊,像是被搅碎的水中镜像。
谢无涯抬头时,对面的妖龙恰好也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凡人的悲喜情感,在他们眼中淡化消逝,像是风干的岁月。
半晌,妖龙微微一笑,“仙尊心愿已了,想来进境再无阻碍。”
谢无涯长叹一声,“阁下身兼妖魔之力,且已证道化龙,不日必将体悟天境——暗咒邪窟龙巢遍地,却未必有谁比得上你。”
媱姬不置可否:“你又见过多少龙族呢?”
“我师尊击败了鲜山君和流山君,灭度王曾向她寻仇,失败之后陷入沉睡,此后倒是有不少人潜入过暗咒邪窟,我亦是其中之一,见过几个我记不清,但也足够多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完,忽然转向一直沉思的红裙少女,“陛下还想问什么?”
苏旭抬眼看他:“你第一次见到韩曜,就能感觉到他与寻常雾魔不同——那时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后者不答反问:“你认为我是何时初见他?”
苏旭一愣。
是了。
他那时早就注意到有这么个人,虽然说的是邽山君的信物这种借口,但他连韩芸娘的事都清楚,显见知道的不止这些。
她旋又想起他们之间的境界相差甚大。
这差距不能决定战斗的胜败,却能影响他们对世界的感知。
“——他进入万仙宗的时候,你恐怕就有所察觉了吧。”
苏旭看到沧浪仙尊欣然点头,不禁暗自磨牙,“废话不多说,你觉得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用证据,只说你的直觉。”
谢无涯却没有很干脆地回答她。
倒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他似乎也很难给出答案,最终也只是轻声道:“也许你想的并没有错。”
我好像什么都没说吧。
苏旭一惊,“这种时候就不必装出与我心有灵犀了吧。”
媱姬神情微妙地看她一眼,接着就笑而不语,“并没有那么难猜吧,若是知道前因后果。”
苏旭默然,目光在这两人身上转了一圈,“两位可还需要再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