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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时不时传来霍钰与小厮说话的声音。
闻人椿没得选,尽数听进了耳朵。
他说他要守着她。
他的声音随夜色一道变得厚重,带一些暗哑,偶尔咳嗽,显得一旁的小厮更加轻浮不稳重。
怎么当年盖这屋子的时候没请泥水师傅将墙壁盖得厚些呢,闻人椿心想。
她还是起了身,准备将霍钰请走。
此番回来,她无非是想借个安稳的落脚地,并不想扰了他人的日子。
“大娘子,大娘子……”
外头又起了一阵骚动,脚步声三三两两地踏近,闻人椿下意识定在了原地。她粗糙的手就落在门闩上,离开门只差一步。
“大娘子,您怀有身孕,月黑风高路滑,您别走这么快。”
菊儿比许还琼更在意这个肚子,唠叨的速度同脚上的步子一样快。许还琼没有理她,而是直直地立在霍钰与那间屋子中,遮住霍钰所有视线。
“请主君回房歇息。”许还琼稳着言语,福了福身子。
“怎么还不睡?”
“主君不睡,我又怎么睡得着。”
“……我始终欠了她,不能不顾她。还琼,你先回房吧。”
“主君腿疾一日重过一日,我怎能不担心。小椿妹妹既然回来了,事情便有了转机,来日方长,我们定能得她体谅。她在外流落辗转掐头去尾快有两年,回到霍府定要好好休养一番,你纵使守着一夜也是徒劳,不如回房休息,明早请来名医,我们再一道来看她。”许还琼教养十足,有理有据,一旁的小厮女使也跟着劝解。
霍钰被闹得心烦,却又不能发作,一副眉毛皱得越来越紧。
许还琼叹了口气。她微微倾身,伸手替霍钰抹平眉梢。
“钰郎,听说小椿被拐去渠村,其中经历坎坷,我听了亦揪心不已。我知这是我们欠她的,若非当年珑儿突然降生,你本可以……”
“不必说这个!”这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噩梦。仅仅只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明明他都听见她的呼救了,甚至都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抓住。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梦境之中反反复复呼救,然后变成云烟。
“钰郎,此番小椿回来也是菩萨保佑。可你守在外头,女使小厮围坐一堆,你不能好好休息,她也不能好好休息,何必如此。”
“我知钰郎担心什么。待她醒了、休养好了,我会同她说入府的事。若小椿不愿入府,我们也养她一辈子。不急在这一晚,好吗?”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搀起霍钰,许是顾着她的身孕,霍钰不再抗拒。
到底是她又自作多情了。
闻人椿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转过身便是一声叹息。
白练一般的月光就洒在她跟前,月光里照出她硕大的肚皮。
不晓得它是男是女,有何种际遇。
会不会恨她只知生不知养。
天亮时分,闻人椿终于有了困意,她忽梦忽醒睡了几番,神思迷离间竟觉得有一双手在轻抚自己的脸庞。那只手上有一块略微凸起的疤 ,虽只有半个指甲盖那么大,却让她起了万丈奢望。
她一生不会忘记。
霍钰至今不知闻人椿经历了什么。其实他大可以去衙门问个明白,但他怕衙役将血淋淋的事实轻描淡写,怕自己不能接受真相。
不过光凭这张脸,至少能告诉他一半的故事。
这张脸和回忆里的不一样,和梦里的也不一样。
上挑的眉峰不知怎么缺了一块,嘴角干涸起了皮,脸上、还有脖子都黑了许多,隐隐透出燃烧的焦炭一样的红色,
最重要的是瘦了,太瘦了。
同样是有身孕,原本纤细的许还琼因为一日五顿丰腴了许多,而闻人椿——她该是丰腴的,如今却只有一个肚子大得突兀奇异。
霍钰忍不住盯着她的肚子。
“小椿……”
“明明醒了,为什么不肯睁眼看我。”
“是不是——恨透了我?”
***
宝元年间,明州城物丰民安。
时遇春日,桃红柳绿,临高望去,商贾白丁,往来不息,满街热闹。
“若是日日都如此刻般惬意便好了。”箩儿捏了一盏茶,懒洋洋靠在围栏上。
闻人椿点头不语。
箩儿便学闻人椿,往街上悠远深长地瞧了几眼,可怎么瞧也瞧不出实在玩意儿,于是说道:“小椿姐总是故作高深。”
箩儿见谁都爱喊一声“哥儿”、“姐儿”,她不晓得自己姓什么、家住哪儿,连出生年月都是个谜。不过她为人倒也乐天,索性以此为由扮嫩,偏她又长了张圆乎乎的饼子脸,戏班子里的人便都由她去了。
在这点上,闻人椿比她幸运一些,但总归是出身卑贱,谁会管她们是一等卑贱还是三等卑贱。
闻人椿从箩儿的另一只手里折下半个桃酥,边吃边道:“我哪里是高深,不过是借机发愣偷懒。过几日回了临安,怕是要过很长一段的苦日子了。”她是在苦日子里泡得太久了,哪怕有一朝一夕的好日子都不敢恣意挥霍。
箩儿一听,觉得有理,嘴里的桃酥立马跟着失了味道。
她们两都是戏班子里的小人物,既不能像琴苑那般挥水袖唱古今、也不如沈蕉知晓如何拨弦卖媚。
箩儿平日里专门给人补空档,谁的脚折了、手折了,便由她顶上去,照猫画虎凑个数,有时搬道具的哥儿没来,箩儿还得去抗大鼓。
闻人椿就更不值一提了。
班主金先生见她第一面就觉得她面相英武飒爽,想让她唱小生,可闻人椿唱音柔软,撑不出小生的风采,金先生便大手一挥,让她去训畜生。她养过蓝尾鹦鹉、金丝猕猴、拔了牙的罗纹巨蛇,最近这只白汪汪的小狗倒是最简单。
“不可不可。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还是乐呵呵地先把安生日子过了,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呢。”箩儿连连甩头,话毕,她将剩下桃酥一骨碌塞进嘴里。
闻人椿怕她噎着,往她杯中续了些茶水。
箩儿刚想道谢,又听闻人椿说:“少吃些,吃胖了,明日霍府老爷还怎么一眼相中你?”她拿昨夜闺房小话揶揄箩儿,气得后者脸都鼓了起来。
“闻人椿!我若真成了姨娘,我绝不让你做我的女使!”
“是婢子错了!箩儿姨娘宽恕!”她作出满脸悔恨,却还是掩不住嘴角笑意。
其实绝非嘲笑,她是真心希望箩儿能被好人家收了。到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亦可以在高门大院里有个安稳落脚。哪怕无婚配子嗣,日日圈于院中,也算是得上苍眷顾,免了奔波风雨之苦。
只是低微之人多如牛虻,人人存着这样的心思,人人身怀独家技艺,又如何能轮到她们。
第二日,霍府老爷大寿。
天公作美,风和景明,霍府从早至晚,吹拉弹唱,宴如流水,喧嚣不停,连府里淌出的气味都像染上了金子的尊贵。
许是金先生用了心,使出看家功夫十八般本领,叫来客都看了个过瘾,霍府待戏班子客气得很,时不时派人送来精美吃食。连畜生的,都盛在雕花木器之中。
吃饱了,便兴冲冲想走动。
这一点,狗同人不一样,至少闻人椿此刻只想瘫坐。
可她的用处便是照顾畜生,只能意兴阑珊、半打着哈欠带它去院子里。
真可谓投胎投的好,做狗都比做人强。
另一头,许还琼看了小白狗钻铁圈、叼彩球、拱手作揖的表演,惦念不已。可大家闺秀礼仪不可废,她只好将喜欢不动声色地放在眼底。
直到台上演到西洋幻术,手艺人凭空抓出两只鸽子。
那是霍钰特地请来的,他自以为豪,跟着众人鼓掌喝彩后,歪过头来冲许还琼低声请功:“是不是闻所未闻,新鲜得很?”
“唔……还是小白狗可爱些。”
霍钰无可奈何地“呵”了一声,捧着胸口大受挫伤。
“哎,不就是条狗吗?我给你讨过来便是了。”
许还琼一时乐得忘了姿态,可想了想,还是忍痛拒了:“算了,爹常说畜生有碍观瞻,怕是不会让它进门。”
许大人的脾气,霍钰是有所领教的,典型的规矩比官帽大。幸好许还琼没沿袭他的脾气。
“大不了放我身边养着,你想它了来看它便是 。”
“唔……”许还琼知道霍钰并不爱猫猫狗狗,于是说道,“还是让它跟着戏班子吧。”
“也好,戏班子里的出身不明,等你嫁过来了,我再给你挑一条好的!”霍钰挑眉,故意取笑她。
许还琼到底是闺阁女子,被他惹得眼睛都不知道放哪里。
“作什么!”她觉得霍钰年纪越大越猖狂,若是被人瞧见他们拉拉扯扯,爹又要不悦了。
霍钰还算识趣,松了手,老老实实背在身后。
“还琼妹妹,鄙人现下要去看那小白狗,你去不去?”
她没说好,脚步倒是轻快跟了上去。
闻人椿便是在那昏暗的四方院子里遇到霍钰的。
他生来富庶,要什么有什么,二话不说直接将小白狗抱了起来。
闻人椿受惊,下意识将他当作抢匪,可走到近处,看他剑眉星目,衣裳又绣有金银丝线,正映着薄光发亮,便将怒目圆睁的一张脸撤了下来,弯腰躬身,乖乖候在一旁。
“眼力见不错!”霍钰本就是性情中人,看闻人椿变脸如同变戏法,觉着有趣得紧,又说:“叫什么名字!待会儿让人好好赏你!”
“闻人椿。”
第4章 玉狗
谁都没有料到一条小白狗会成为霍家人的香饽饽。
不仅霍钰和许还琼对它心生念想,连霍老爷近来至爱的四娘都想将它占为己有。
霍老爷遣人讨要的时候,金先生大喜,以为琴苑或沈蕉得青眼相看,都想着赏钱得要几何了,结果人冷冰冰来了一句“不,主君要的是那只畜生”。
多少是个活物,大可随他心意开价。
金先生自我安慰一番,立马赔上笑脸,派手底下的人速速去将那畜生领来。
小白狗还在许还琼的温柔怀中歇息,它不怕生,尾巴惬意地晃来晃去。若是能说人话,它定会将许还琼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然后再将闻人椿从头至尾数落一遍。
譬如闻人椿言辞不绵软、态度不可爱。
闻人椿才不想绵软可爱,她日复一日伺候各等畜生,早已身心疲惫,故而弄不明白上等人是怎么想的,莫不是被人伺候得烦了,也想找点能伺候的。
因金先生派人讨要,闻人椿只好硬着头皮从许还琼那儿抱回小白狗。许还琼好说话得很,当即松了手,还说“是我耽误你们正事了”。反而霍钰不乐意了,嚷嚷着要找金先生买下这只狗。
金先生的手下不想惹事,腆着老脸作了作揖,赔罪道:“这位哥儿,这畜生已经被贵人定下了。哥儿若是喜欢,不如瞧瞧别的?”
他们府上还能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贵人?
霍钰嘴角轻佻一撇,眉眼一下子聚了起来。
许还琼看出几分意思,扯了扯他的袖摆,道:“钰哥哥 ,天色晚了,你送我回去吧。”
霍钰也知道自己的气不该朝无辜人身上去,便只冲着闻人椿怀里的狗狠狠地瞪了一眼。小白狗被吓得再也不嫌弃闻人椿,瑟缩着往她胸口钻。
再回到霍府花园,寿宴已到末尾,隆重奢华尽数到了极致。
砰。
西边天上不知何时燃起花千树,如星如缕,如光转,如龙舞。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