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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算计!”
再次浅声笑笑,墨九提了提裙摆,跨过木槛。
这一条甬道,深幽、黑暗。又长、又冷、又窄。尽管是夏日,但这里却阴凉阴凉的,萧瑟的冷风,像野兽伶俐的爪牙,从耳边刮过,如同带着刺儿的弯刀,每一下都剜入肉里,刮着骨头,令人生生作痛,却无处可避。
墨九慢悠悠走着。
每一步,都轻盈,从容。
今儿她不仅做了美食,还特地打扮过一番。描了眉,点了唇,扑了脂粉,换了新衣,熏了他喜欢的薄荷香,一件轻软的芙蓉色立领衣裙,衬得她白生生的小脸儿,容光焕发,无半分颓废。清爽、干净,娇艳得像一朵开在黑暗监舍的妖花。
任何时候,她都愿意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在萧六郎的面前。尤其是这个时候,她不仅要给他信心,也要有自信,才能鼓舞彼此。
牢头说得没错。
甬道的尽头,关押着萧六郎。
那是一间极宽敞的牢室,比所有的牢室看着都亮堂。
墨九想,按等级论,想必这就是vip单间了。
……这也算东寂给萧六郎的特殊待遇吧?
牢室里,萧乾盘腿坐在稻草上,双目微阖,神态安然。他岿然不动的样子,让他俊美的容颜不仅没有因为入狱有丝毫损毁,反倒添了一种傲然于世的沉稳与从容。
可目光锐利如墨九,还是一眼就发现,短短几天,他竟然瘦了一圈。
心蜇了一下,她深呼吸,调整好情绪。
可拿着钥匙,她竟好几次都打不开门锁。
铁锁的声音,惊动了里面的人。
又或许,他早就已经发现了她,语气才会那样轻松。
“唉!阿九还是这样笨。”
似叹似笑的声音,满满的宠爱。
他,还是萧六郎。
任何时候,都愿意给她最好的状态。
墨九扶住木门,看他故作轻松的样子,也忍俊不禁。
“唉,这不是从来没有做过牢头么?冷不丁看见里面坐了一个神仙似的美男,小女子心脏怦怦乱跳,手脚不太利索。”
萧乾眸带温情,噙笑看她。
“那这位小娘子,是看上小生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货还有心情逗她?
墨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咔嚓”一声打开锁,就恶狠狠地掷在地上,踩了一脚,方才推开木门走进去,哼哼道:“自然是看上公子了,要不然怎会漏夜探狱?敢问公子,可有兴趣与小女子牢中私会,谈谈人生和理想?”
萧乾微微一笑,牵她过来,吻了吻她的手背。
“小娘子这般情义,那小生就不客气的笑纳了。”
“禽兽!”墨九横眼一瞪,“你还有心情笑纳小娘,看来这牢都白坐了。”
萧乾眸中闪过一抹促狭,指了指食盒。
“我是指它。”
墨九噗嗤一笑,也不与他贫嘴了,学着他先前的样子,撩裙盘腿坐下,把食盒放在稻草上,将檀木的盖子取下来,翻开当成“桌子”,再把食盒里的菜,一个个拿出来,放在盖子里面,又笑望着他。
“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猜不出。”萧乾只笑,不猜。
“……没劲儿。”
墨九翻个白眼儿,从食盒里取出一壶酒。
“喏,专程给你找来的。”
“好香!”
萧乾深吸一口气,又打量她。
“阿九哪里搞的梨觞?”
墨九唇角弯弯,“阿九自然有阿九的本事。”
要搞到这一壶梨觞可实在不容易。萧家的宅子早就被查封了,那余下不多却价比千金的梨觞酒自然也被封存了起来。不过,宋熹酷爱此酒,舍不得糟蹋了它,并没有将梨觞从萧宅起出,还将其藏在老窖之中,墨九让墨妄潜入萧邸,费尽心机才搞到了一坛。
这一点,萧乾自然也能想到。
他抚着光滑的壶身,眉梢沉沉。
“怎么来的?”
墨九轻松的笑笑,“偷的。你信吗?”
“呵,信。”萧乾笑了。
只一瞬,目光又幽幽掠过,“这是萧家的家酿。”
是了。梨觞确实是萧家的家酿。
可萧家的家酿,如今萧家人要喝,还得去偷,那是一种怎样的无奈?
墨九抿抿嘴唇,噙着笑,并不想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她与萧六郎对坐着,殷勤地为他布菜,斟酒,轻松地与他侃着。说北上,说均州,说兴隆山,说墨家,说那个她来没有去过的北勐,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却绝口不提目前的处境。
萧乾含笑附合,不问她为什么可以进来,也不戳战她费心营造的美好氛围。言词浅浅,悠闲自在,让墨九沉重的心情,也慢慢解冻。
灯火氤氲间,气氛温馨而和暖。
牢头一直没有进来催促她离开。
这间牢室,仿佛成了他们的二人世界。
墨九看他眉梢眼底的笑意,也忍不住笑。
“瞧你这个洒脱的样子,是不是打定了主意在这里隐居下去,坐穿牢底,不问世事了啊?”
萧乾失笑,“倒也好。”
墨九揉了揉鼻子,浅笑着飞快地撩他一眼,“一个人隐居牢狱多无聊啊?少不得叫几个香软的姑娘来相陪,饮酒作乐,吟诗作画,那才得趣味儿呢?”
两个人很久没这般调侃,萧乾也跟着笑,连回答都懒得改。
“倒也好。”
墨九哼一声,“那萧使君,喜欢什么样的香软姑娘,我给你找来一串?”
萧乾浅笑道:“我不爱香软姑娘,独爱凶悍妇人。”
墨九噗一声,拍在他的手背上。
“讨厌,说谁凶悍妇人?”
萧乾低头看手背上搁着的白嫩小手,忍不住覆上去抓牢,握于掌中,像抚摸稀世珍宝一般把玩着,笑道:“凶是凶矣,却别有风情。”
墨九唇角狠狠一抽。
原本她是想笑的,毕竟萧六郎很难得这样夸奖她。可想到他这般的处境,哪怕再轻松自在,也难掩艰难。尤其,牢狱的凄清,很容易让她想到三日后处斩的恐惧……
于是,她面儿上的笑,就奕得有些难看。
“萧六郎……”
“嗯。”他专注凝视她的脸。
“你就半点不怕死吗?”她轻声问。
萧乾眉目沉了沉,缓缓的,拥住她,收拢双臂,将她圈在怀里。墨九身子娇小,被他这么一裹,除了削瘦的双肩和靠在他颈窝的脑袋,几乎整个儿都嵌入了他的胸膛。
“怕。”
萧乾搂着她,轻轻一叹。
“怕死了,再也找不到你。但,人畏死,更畏死而有憾。若此番上天要我非死不可,我亦算无怨无悔了。”
无憾么?无怨无悔么?
那他的宏图大业算什么?还有……
墨九鼻子一酸,从他怀里抬头。
“那我呢?萧六郎?”
他眼皮低垂,带着深邃的光芒,抚摸她的面颊。
“阿九……”
“你死了,我怎么办?”墨九锐利的目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一流连,“死确实不是最可怕的。相比于死,我更怕活。怕没有了你之后,独自一个人活下去。死亡是永远的沉寂,对死的人来说,也许是幸。而活着的人,每一天,都将饱受煎熬。你可懂?”
看她眸底染上水雾,萧乾双臂紧了紧,将她的头,按在胸膛。
“阿九,不要难过。”
不要难过么?哦,不要难过。
他的心跳很快。
怦怦的,没有章法。
墨九将脸贴上去,感受着,又慢慢抬头。
“好,如果你死了,我绝对不难过。”
他低垂眸,手指蹭上她的双眼,痒痒的,墨九笑着躲开,一把抓住他的手,接着道:“但是萧六郎,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他凝神而视,“你说。”
墨九一双眸子忽闪忽闪,巴巴看着他。
“你先答应,我才要说。”
他紧紧抿住双唇,面色展开,“好。”
看他答应得认真,墨九也收敛了神色,把自己从他怀里抽离出来,面对着他,严肃地说:“我是一个懒惰的人,也根本不懂人情世故。这辈子,我不许你死在我前面。要死,也得我先死。这样,等你死的时候,我就不会难过,也能少受世间诸多繁杂苦处。”
“……”
“萧六郎,我知道,如果我死在你的前面,你一定会把我的后世安排得很好。但你若是死在我的前面,我对这个世界,完全不懂。甚至于,我都不知道要怎样办你的丧事,更不知道应该把你葬在何处。我做不来的,萧六郎。”
“阿九……”
他凝目,声音似有哽咽。
“答应我好吗?”墨九说着说着,竟是笑了,“我不喜欢那些麻烦的世俗礼仪,想着你死了,我要替你收尸,还要打棺材,还要布置灵堂,还要选址造墓……我就好头痛。”
手扶额头,萧乾缓缓摇头,也在笑。
“你这妇人,倒会想些由子。”
“必须么。”墨九幽幽笑叹着,冷不丁直视他,“他们说,三日后,就要处斩萧乾全族……六郎,你告诉我,现在我能做些什么?”
三日后,处斩萧氏一族。
萧乾眸底凉了凉,没有出声。
混沌的牢室里。风,凉黢黢的。
明明是炎炎夏日,却让人骨头缝儿都犯冷。
二人对视,双手交缠,相顾许久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墨九才听他幽幽开口。
“阿九可以……再为我绾一次发。”
坑深193米,成王败寇,忆风流(卷二终)
替他绾发?
忽如其来的蜇痛感,从指尖开始,扯到心脏,有一种麻木的酸涩感生生揪着身上的神经,让墨九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情绪蔓延,直到血液流速慢慢回复正常。し
绾发结情终白首。
绾发一词,不知从何时起,总与白首沾点情分。
墨九看着萧乾柔软的目光,咧了咧嘴,想努力表现的轻松点,自在点。可她到底不是天生的表演家,想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装着无所谓,实在太艰难。
“真像是做梦。”
她莫名一笑,顺手抚了抚萧乾的头发。
“绾发没问题,可是萧六郎,没有梳子怎么办?”
萧乾盘腿坐在杂乱的稻草上,微笑着看她,姿势是一副很标准的古人风骨,那笑容,也水滴似有一点点渗入墨九的心底,让她无端端打了个冷战。
“以指为梳,方是至情。”
十指都连心,以指代梳,便是用心。
墨九心里涌起一阵怪异的酸胀,像有什么情绪要破体而出。
她拼命压制着,眼圈儿有点红,脑子却有些懵。
萧六郎,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从汴京不远千里到临安自投罗网,当真就没有做好自救的准备?
“萧六郎,除了绾发,你没有别的事让我做了吗?只剩下两天了,时间很宝贵,我们不该浪费在这样无聊的事情上。”
她轻声问着,心里残存着一丝希望。
萧乾动作依旧,岿然不动,安静地带笑地看她。
“绾发,也是大事。”
墨九闭了闭眼睛,突然不想看他的笑。
好吧,绾发确实是大事。
揉一下酸酸的眼睛,墨九抬头,硬生生把夺眶的眼泪逼了回去。
“好,那我就再为你绾一次发。”
他欣慰似的一笑,轻声道:“那天你为我绾的发髻,太松,走几步,就会掉下来。这一次,绾紧一点。”
“嘿,你还敢嫌弃我的手艺?”
“……不敢。”他严肃脸,“只要阿九绾的,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