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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雨言问同桌:“那些人干嘛去了?怎么这么多人没来上课?”
她的同桌叫赵丽,是个短头发的女生,个子矮小,父亲是江阴路上一家店的老板——离孙宁买帽子的那家不远。
上课的铃声已经响了,教习美术的是个洋人,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洋人老师进了门,脸色就不大好,等到看见了教室里平白地少了六七个学生,更是拉着一张脸,把书本往讲台上“嘭”地一声摔,溅起粉笔灰来,呛得坐在前排的学生一阵猛咳。
赵丽皱了皱鼻子,想要打喷嚏,半响却没打出来,转过身去对梁雨言说:“你看她这副样子,像谁欠了她钱一样,真是的,跑到这里和学生撒什么气!”
赵丽素来不喜欢洋人,每逢洋人老师上课,总是低着头记笔记,连抬头看一眼也不愿意,皆因她的父亲和她说,那些洋人总是把他们的次货拿到中国来卖,还偏偏要以次充好卖高价钱。
她这一番话说的声音大了,不防被老师听见,连板书也停了,回头直直地瞪着她。
赵丽伸了伸舌头,低下头装作是在看书,半天不敢抬头。
老师总不好当堂和学生斗嘴,只得转过身去,把气撒在黑板上,粉笔所到之处是一阵令人耳麻的咯吱咯吱声,粉笔灰顺着字迹簌簌地落下来,在阳光照射下看得分外清楚。
梁雨言这才拍了拍赵丽的肩膀,凑着她的耳朵说:“没事啦,把头抬起来吧。”
赵丽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之后还不忘对着讲台上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无声地向着梁雨言比了个口型,意思是说:这个老姑婆吓死人了。
梁雨言会心一笑,她们上课时聊天有几个通用的手势,面目狰狞地叉着腰,就是指像这样脾气不好的老女人。
她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来,在上面写道:“没来的那些人都去哪了?”
写完,把这张纸推到赵丽面前。
这么多的人没来,而班级里的其他同学却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一定是知道她们去做什么了。
赵丽看了看,拿起桌上的水笔,唰唰唰地写着,过了一会儿趁老师不注意又把纸条塞了回来。
梁雨言在桌子下面展开纸条,上面写的是:她们去参加游行了。
难怪自己在车上看见的那个人影如此眼熟,大概就是同班的同学吧,梁雨言并没有在这上多想。
只是没想到示威游行的热情已经渗透到育英女校来了,这所学校里有一大半学生的家长都是城里数得出名姓的生意人,和洋人也素来有些交集,前些日子的示威里,并没有一个育英女校的学生,谁知道今日却……
她直觉这一次的游行或许难以善了。
第三十六章 塔丽曼被关
快到中午的时候,教室里的人都有些昏昏欲睡——美术课是最无趣的,听着老师滔滔不绝地念世界各地的美术史,实在是让人提不起精神来。
梁雨言低着头,像是看书的样子,其实视线迷迷蒙蒙地,书在眼前无限放大,思绪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其他人也是如此,更有甚者,教室后面竟传出了轻微的鼾声,是从一本立着的教科书后面传出来的。
老师站在讲台前有些尴尬,重重地咳嗽一声以示警醒,谁知被饥饿和困倦双重折磨的学生们并没注意这一声咳,照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咣”的一声,故技重施。
梁雨言被这一声惊醒,猛地抬起头来,赵丽倒没有睡着,对着迷蒙的梁雨言指一指讲台。
梁雨言这才明白了声音的来处,连忙收敛了残存的一点倦意,正襟危坐。
其他的人没有这样好运,神智还停留在未完的梦里,四处张望,不知道是谁扰醒了她们的酣梦。
老师终于忍不住,脸上厚厚的脂粉因为面目扭曲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用力地把书拍在讲台上:“有你们这样的学生,是我的耻辱!你们中国人真是不可救药!”
班级里轰然炸开,老师的这一句话不啻于热油进了水锅,转瞬间激起无数浪纹。
后排的蔡佳早站起来:“老太婆,你说什么?”
蔡佳和赵丽一样,也是讨厌洋人的,平日里看这涂脂抹粉的女老师就不顺眼,今日第一个站了出来。
老师最恨别人说她老,脸都气的变了颜色,仿佛解恨似的,扬起了头,和全班学生对峙一般,说道:“我—说—你—们—中—国—人—都—是—废—物,无药可救!”
全班同学都变了颜色,只听得桌椅呼啦一阵响,有大半的学生站起身来,盯住了老师,像是要把她吞了似的。
洋人老师吃了一惊,往黑板处退了一步,片刻之后站定,强稳了稳心神,依旧是不怕死的语气:“你们想怎么样?”
蔡佳像是笑了一声,走到讲台前面,眼睛直直看进对方的眼睛里去:“你怕了。”
洋人不屑地冷笑一声,金色的头发,说出的话却字正腔圆:“我怕什么?你们还能怎么样?总有一天,你们中国人会成为我们的奴隶!”
她靠近蔡佳,示威般接了一句:“你们引以为豪的地大物博都将成为我们的仓库。”
说罢,唯恐不能激怒这些学生似的,又启唇吐出恶狠狠的一句:“废物!”
她涂着艳红口红的唇里传出难闻的气息,让前排的梁雨言闻之欲呕。然而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那句“中国人都是废物”,就是这句话让全班的同学都为之愤怒,连一向并不大用心在时事上的梁雨言,也在校服内慢慢握紧了双手。
沉默的对峙。
昔日曾经在同一个课堂互为主宾的老师和学生,站在以讲台为分界线的两岸,拉开了一条无声的战线。
不同的是,这一次不是为了课堂的枯燥与否,也不是为了课业多寡,而是为了两个字——
中国。
有什么声音尖利地划过空气,传进了所有人的耳膜,仿佛是从不远的江阴路方向传过来的。
一声,两声,三声……
转瞬间,所有人都明白过来,那是枪声。
梁雨言更是惨白了脸,自从训练场上的那一日起,她就对枪声格外敏感和恐惧。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枪声是怎么回事。
“哈——”却是洋人老师最先回过神,伸出手指着窗外,狂笑道:“这就是你们的警察!听听。他们在用枪赶游行的学生呢——不可救药!”
这样突然爆发出的笑声让那张原本就不算美的脸更显得阴森可怖了,然而静静的,教室里沉默得出奇,一时间竟没有人出声反驳,来制止这个让她们无比愤怒的老师的胡说八道。
拿什么来反驳?
在这样内外交困的时刻,中国人自己手里的长枪,对准的不是洋人,也不是卖国求荣的汉奸,而是呐喊示威的学生!
虽然仍然保持着愤怒的姿势站着,然而,所有人的心里此刻都升起了一股无奈和悲凉。
连当权者都对洋人的种种行为视若无睹,自甘堕落,她们作为手无寸铁的学生,又能做什么?
下课的铃声没有响,在这样一个日子里,似乎连钟表都停顿了。她们,就这样沉默地对峙着。
沉默是被一阵杂乱的奔跑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打断的。
脚步凌乱的人气喘吁吁地到了门口,断断续续地说:“江……江阴路……”
话说到一半却顿住了,逃课参加游行的学生们惊异地看向讲台上的老师——她们看过时间,不是已经下课了吗?老师怎么还呆在这里?
一时间,说出一半的话堵在嗓子里,她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说下去。
“江阴路怎么了?”却是蔡佳等不及,走过来,急急问道。
几个女生原本还有些犹豫,然而看到蔡佳焦急的眼神和其他人投注过来的疑问目光,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心内的激动,说:“塔丽曼被关了!”
什么?!在短暂的惊讶过后,教室里起了喜悦的骚动——塔丽曼的幕后老板与教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江阴路的那些老店不是与它有利益之争,也不会被人强行拆掉,数十年经营毁于一旦。
而杜陵北,虽然一直以来并不喜与洋人交涉,却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交情——谁都知道,“上面”素来偏袒洋人,杜陵北虽然身为大员,也不能轻易得罪。因此,只得放任他们为所欲为。
塔丽曼被封,如果放在平时或许算不得一件大事,横竖不过是一间铺子——可现在不同,在这样敏感的时刻,这已经是对洋人的警告了。
“你说什么?”讲台上的老师也惊讶地看过来,喃喃自语,“怎么可能?那些警察,他们怎么敢?”
是啊,梁雨言心里也升起了疑问,警察厅长和金荣关系密切,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素来爱给洋人溜须拍马,在这个时候,警察们怎么会坐视不理?
“不是警察……”经过了半响,她们的精力已经恢复过来,目光中却仍然带着一丝激动神色,仿佛不能从刚才的场景里回过神来,“是杜陵北……出动了军队……”
什么?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杜陵北出动了军队和警察对峙?
前些天,报纸上还有杜陵北和金荣在酒会上谈笑、并肩而立的大幅照片,用来澄清那些所谓不实的谣言——人们总是传说,金荣和杜陵北是不和的,甚至警察和军队两股势力之间也隐隐有暗流涌动,而那些照片,无疑是最好的反击。
可今天,却是杜陵北出动了军队与警察对峙!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谣言,报纸上的头条也未必可信。
一时间,整个教室都静了——最初的欢喜过后,所有人都感到了迷惘。
一贯以来,受家庭气氛的耳濡目染,育英女校的学生们多少对世事比常人多些触觉,但是此刻,她们都觉得,自己无法看透这诡谲的时局。
第三十七章 粮号
晚上回家的时候,老李来接她。
此时已是秋凉,下课时天便慢慢地昏黄了,看着几米外的人都有些捉摸不清,恍若幻影。
是以梁雨言走出校门,在门口等着的车中找来找去,寻不到老李,最后还是老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梁小姐!”她才找到地方。
上了车,她说了一句:“从江阴路那边走。”
“江阴路?”老李重复了一便,有些发愣,“走江阴路?”
育英女校附近有一条勉强能通过汽车的小路,是回梁府的近路——他们向来走这条路走惯了的,为什么突然要绕远?
“我想看看江阴路怎么样了。”看到了老李疑问的眼神,梁雨言解释了一句。
“哦,江阴路……对了,今天的事情可闹大了,小姐你听说了么?塔丽曼被关了,杜陵北总算有点血性,真是过瘾!”老李一面开着车,一边说着,脸上的肉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我活了这么多年了,头一次这么扬眉吐气过,够解气!老子要是在现场,肯定……”
话说到一半,老李蓦地意识到车子里坐的是自家的小姐,于是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讪讪地不做声了。
窗外的景物一闪即逝,在黄昏里模糊了轮廓,快要到了。
在离江阴路还有不到一个路口时,老李减缓了车速,让梁雨言得以透过车窗看见外面的景物。
仿佛是在一瞬间,街灯同时亮起来了——突然间迸发出来的光芒让梁雨言不自觉地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她终于看清了。
和每日一样的灯火绚烂,在蒙蒙黄昏里如一条闪着光芒的长蛇,顺着路的两侧延伸过去,远远地望不到边际。
灯是白色的,闪着灼人眼目的光,照得江阴路如同白日一样亮,却更显得凄清了——也许是因为白日里那一场事故,这条昔日里熙熙攘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