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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鱼一翘尾巴:“我在后面看着你呢!”
白秀才曲指弹它一下:“这回全靠大家帮忙,不然我有劲也使不上。侥幸赢了,你还盼再打一场?”他见它犹自乐滋滋的样子,微微一笑:“别光顾着乐了,我们先送明姑姑回湖里去。”
明姑姑已经敛去光亮,在水中青黑如铁,看去似乎非常疲惫。白秀才轻轻地托送着它,游向鄱阳湖。
他在湖底找了个隐蔽的所在,用滑苔大石搭了个石床,又垫了细沙和水藻,把明姑姑安顿好。鲤鱼小声说:“明姑姑最不耐烦动了,这回劳烦她行了远路,她大概睡上几十年都不会醒啦。”白秀才点点头,捧起湖泥,敷盖在她乌沉沉的身体上。
一人一鱼游向湖口。迎面来了条小麦穗儿鱼,急溜溜地游窜。
鲤鱼叫道:“嘟嘟!作什么这么急!”
小麦穗儿鱼急急地扇着鳍:“我、我害怕!”
白秀才问:“出了什么事?”
小麦穗儿鱼尖叫:“又杀人啦!又见血啦!我不要去云烟渡了,我好怕!”
白秀才轻轻抚摩它:“没事没事,仗都打完了,怎么还会见血呢?”
小麦穗儿鱼呜呜地说:“不是,不是!我游得慢,队伍又长,你们在前头游,都不叫我!你们都走了,我还在那打转转呢。那个嘴上长了三条毛的人,把凶脸黑壮壮杀死啦!他把黑壮壮扔下来,差点砸中我。那个刀疤脸和长毛脸吵,吵不过就去杀长毛脸,刀疤脸打不过长毛脸,长毛脸又杀了河豚脸,河豚脸又被长毛脸扔下来,呜呜呜……滩上的人有的帮刀疤脸,有的帮长毛脸,还在打呀打,杀呀杀。我不要看啦,好可怕!”
白秀才和鲤鱼急忙往回游,迎面就漂来了把头的尸体。他的左眼插着解腕小刀,成了个血窟窿,脖子开了道大口子,一路冒鲜血。鲤鱼哎呀一声,白秀才忙用手罩住它眼,饶过尸体继续游。他们远远看见滩涂和残舟上混乱一团,江匪们撕扯打闹,肿头见血。四当家的尸首还扔在水里,脚被渔船上的渔网缠住,翻着两只大白眼。
白秀才抬手遮了下双眼,长叹一声,没入水中。鲤鱼眨巴眼看着他,听他说道:“走罢!”他非常疲倦地变成个小人儿,怏怏地抚摩它的脊背:“火并的事儿,咱不管了。等他们清理完了,再来谈判。”
数日后,江匪清理门户已毕。二当家做了把头,大小喽啰都重排座次。
入夜,侧侧轻寒,水华在桨畔聚了又散。二当家看着扫荡一空的匪巢,还是顿起兔死狐悲之感。今后的生计,也成了问题。若重整旗鼓,铁锁横江,做无本的买卖,不知那江里的祖宗会不会再打上门来;若偃旗息鼓,做白道生意,江匪们都是悍野惯了的,不几日就得坏规矩出事。他把酒壶和注子放到过去属于把头的红泥小火炉上,曲肱半卧,惬意而烦恼地叹了口气。
江上传来了悠远的笛声。二当家警觉地坐了起来,弯刀出鞘一截。
他看到了那个白衣人。
那个人长发披垂,发间夹着若干水藻,穿戴了一身洁白碧绿的栀子花叶,在江水上漫步。疏落的星光洒在他身上,栀子花皎白得好似月光。
江风呼啸而起,桃花簌簌落瓣,杨柳乱舞不止。二当家睁大眼睛,把弯刀推回鞘内。他见识过什么是天地之威,见识过什么是无可抵挡,更亲眼见证了死而复生。那样天地借力、万类同仇的威赫……他不禁牙齿打战——绝非区区水妖能为。他已将其人视作神明,此时此刻,敬畏让他无心也无力抵抗。守岗的喽啰居然毫无知觉。也许他们发现了,也不敢出声。
白衣人放下短笛,在这片流过血的江域上歌吟起来:“魂兮归来!君无天上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二当家知道,该来的已经来了,他必须开口。如无商量,说不定来人就要一网打尽。他清了清嗓子,呼道:“好辞!屈夫子之《招魂》!”
白衣人看他一眼:“看得出来,你曾是个读书人。”
二当家匍匐下来:“因读书无用,入此道中。”
白衣人用锐利的眼光审视着他:“不是读书无用,是心有正邪。古人云,开卷有益。书本是好的,但若用到了岔路上,读过书的,比那没读过书的,可危险多了。”
二当家双眼盯着船舷,并不抬头:“水仙深夜至此,是来谈说道义吗?”他长叹一声:“若说我等不该聚集为患,匪帮已盘踞在此多年,树大根深,尾大不掉。若要解散,也没有哪个兄弟肯应声。我要敢提,想杀了我当首领的多得是。蛇鼠之巢犹未能轻移,何况是这么些不安分的人?若说我等不该杀人越货,弟兄们都只会这项营生,不会正经生意。今后不杀人倒还能遵守,要改换门庭,实属艰难……”
白衣人截断他话头:“那我们今夜不谈道义,只谈利益,如何?”
二当家疑惑抬头。
白衣人走到船内,在船舷上拂衣坐下。“只要你愿意,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二当家拱手:“愿闻其详。”
“今后,你们也不要再奸淫掳掠、伤害无辜了。我听闻,此地行路从来艰险,除了你们,山林水泽还有众多绿林莽匪,处处是行人埋骨之地。听闻尔等向来与其他帮派不睦,想来也不怕他们?”
二当家怔了一下,答道:“这是自然。我们一家独大,罩得住地面。”
白衣人侃侃道:“今后你们可以沿途庇护过往商旅,收取路费,且制订铁律,绝不重复收取,绝不谋财害命。如今官府也巧立名目,收取路商钱财。你们只消收得比官府少些,商旅逐利,自然会舍了官道,来走受江匪保护的水路。这样一来,改害民为利民,你的弟兄可以立身求存,官府也惧江匪悍勇,不敢插手,岂不两全其美?”
二当家听得瞠目,半晌才应:“果然……可行。”
白衣人道:“这个法子,我早就想与你们把头商议。不想他刚愎自用,不肯倾听。”
二当家看着他,缓缓道:“某愿一试。”
“今日若不受此城下之辱,你也未必肯听我说。”白衣人微微一笑,“想好了,既然应下,便永无翻悔。你将我拟的盟约刻在江心石上,江中水族世世代代都会监督你们。”
二当家掣出弯刀,白衣人微笑不改。二当家猛然运力,将弯刀断为两截:“如违誓约,便同此刃!”
白秀才跃入水中。他觉得心很轻,很轻,轻得要浮起来,气泡般飘上天际。新知州的船走远了,灭门血案走远了,轰轰烈烈的大战逐渐淡去,连斩下他手指的喽啰们狰狞的脸孔也作浮沫飞散。
现在,他唯一记挂的,是那天江中水藻般的柔发,和明月般的容颜。
袁清莲。
他念出这个名字,脸上挂着笑容。
鲤鱼轻轻地游在他身畔。他太快乐了,连什么时候鲤鱼出现都没有发觉。
一直游到浅水,他才看见鲤鱼:“呀!鱼儿,我不是让你在梨花树下等着吗?”
鲤鱼道:“我担心你出事,就跟着去啦!”
白秀才快活地说:“不用担心了!江匪不会再为患了!”
鲤鱼连蹦两个筋斗:“太好了!太好了!”
白秀才笑:“怎么这么开心?”
鲤鱼叫道:“仗打完了,匪患平了,你可以陪我玩儿了!你看你看,我可以跳得这么高了!”话音未落,它就卯足气力,一蹦冲天。水珠追随着它的尾巴,亮晶晶直升上天。白秀才仰着脖子,一直往上看。它跳得那么高那么高,看见江流成了一指宽,远处的村落成了蚁窝,游隼从下方掠过,白秀才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它张大嘴欢笑着,大头冲下往回落。柳条飞动着欢迎它,水泡跳跃着迎接它,白秀才的笑脸越变越大。然后它一头扎进了水里,“咕咚”一下打个圈,钻出水面。“怎么样?怎么样!”
白秀才捧住它,一把抱住:“好鱼儿!真厉害!如今你一定是天底下跳得最高的鲤鱼了。”
鲤鱼笑着:“我能跳过龙门了吗?”
“能,一定能!”
鲤鱼睡着了。它睡在梨花树下,满树梨花如珠如玉,把夜晚照亮。几朵梨花被风儿托着,轻轻点进水里。鲤鱼红红的背脊像一道墨里朱砂,夜色中依然鲜明。它的头动了动,触着浮萍,喷出一个大泡泡:“花瓣澡,嗯,花瓣澡……”
白秀才躺在枝梢的满簇梨花上,白遥酪辉谡怵ń辔奕镜难┝林校闹腥丛搪氤睢
他不能不去找袁清莲。
那个纯真的少女,美丽的少女,是否还等着他呢?
自上次走出袁府,已经过了四五个月了。
自从成为水族,他的身体总是那么冰冷,无论如何都无法捂暖。他还记得她拥住他的一刹那,她的臂膀有多么温热,多么柔软,让他整颗心都暖了起来。他记得,她饱满得像一枝荷苞,柔嫩得像一枚新剥的莲子,连羞涩都无比清香:“白大哥,你……”他记得当时自己的承诺是:“我一定来……提亲。”
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欢喜微笑,喜欢得心都疼了起来。
可是,鲤鱼该怎么办呢?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彼此不嫌弃。它像个孩子,无比依恋他,信赖他,赔进千辛万苦,一路帮他实现做一千零一件好事的宏愿。
还差一件!还差一件,一千零一件好事就做完了。照他说过的话,鲤鱼就该化龙了才是。可他知道,那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编来排遣心头空寂。好事做完,却未化龙,鲤鱼不会怪他,但他会怪自己。是他的无聊,他的欺骗,让鲤鱼看见那么多污浊,陷入那么多危险。他深知这谎言的荒唐,这才不断督促鲤鱼练跳高。如今,鲤鱼已经能跳得比它的同辈都要高了。可有谁见过龙门?谁知道龙门的高度?若龙门真的是峭壁千丈高不可攀,鲤鱼这样辛苦地练习,到底还有没有意义?它毕竟不是飞鸟呀。
知道了真相,鲤鱼会怪他吗?
白秀才禁不住倾身下望。他在梨花中的身影,映在漆黑的夜波之上。鲤鱼就栖在那片水下,憨憨地沉眠,不时吐出一个小泡泡:“嗯……好吃的……”
白秀才翻身,长叹一声,拂落了一朵梨花。波光荡漾,乱了容颜。
安得两全之计,以全佳人之情,朋友之义?
第31章 重逢
鲤鱼知道,白秀才又惦记着岸上了。他说起腌韭花、红木槿裹黄梅制的果脯、糖炸白玉簪、紫藤花馄饨,说起春耕的演剧、元宵的踏歌和春游的蹴鞠,说起一方琢作游鱼形的歙砚,石色清莹可鉴,发墨如何如何地好,又说起五年前的曝书会见了多少珍奇,八年前母亲做的寒食十八顿滋味如何令人怀念……可鲤鱼也禁不住爱听,催促着:“后来呢?”
白秀才便笑眯眯地说:“赶明儿带你去看。”
鲤鱼哼一声:“才不稀罕。”
正是春日,江水像母亲的手,清凉又温暖,抚得人好不舒服。风景再不能这样好,花儿赶堆儿开,恨不能一下子开尽似的,开了一层,又喷香地堆上两层、三层。天上是花,地下是花,水里也映着花,漂着花。女儿袅袅娜娜地走过去,春衫比花儿还美。
到了寒食日,桥边柳下的杂耍都收了去,沿途全是卖吃食的。卖稠粥的拿支箫呜呜地吹,以招揽食客。市镇之民皆出外上坟,轿子顶上多堆簇杨柳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