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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嗡”地一声。这次他回头,勉强看清楚了,发声的是谢子忌手中一只乌沉沉的青铜钟。他用檀板一敲,铜钟便会发出这种让人念头化空的幻惑之响。
他摇晃一下,伸出手去,想把铜钟冻裂。可背后剑光飒然,三支利剑已经飞至。白水部腾跃躲过,面前又有烈焰袭来。刀,枪,剑,戟,层出不穷的暗器,□□,绳索,药粉……快得毫无喘息之机。好几次他要起心动念,青铜钟“嗡”地一声就要将他打断。
头越来越昏沉了。他心知不妙,可手脚越来越不听使唤,他更担心藏在灵墟的李昀羲察觉情形不妙,此时会出来自投罗网。
就在此时,一根铁簪子破空飞来,夺地一声钉入青铜钟壁。
谢子忌大惊:“什么人?!”
一阵风过,漫天风沙起,无数尘土挥扬在空中,遮得目不能见。魏夫人?白水部还没来及惊讶,便觉脚下一空,直直掉了下去,被一双手臂牢牢扶住。
“水货,没事吧?”熟悉的声音关切地问。
他强自清醒过来:“……没,没事。”
谢子忌闭目低头避着风沙,急急用檀板去敲青铜钟,可那钟才响了半声,簪子钉入之处便绽出了道道裂纹,一下子碎成三块,跌落在地。
“‘忘念钟’?好宝贝,可惜了!”大笑声中,谢子文冲天飞起,张手将铁簪子收回,借着风沙掩护朝追兵胡乱踢打几下,便潜回地下,拖着白水部疾奔。
玉如意惊喊:“地下,他们在地下!”
谢子忌叫道:“是土遁,快截住!”
谢子文拿着铁簪子自下往上一扎,金光掠过土地,在地上立起了一个巨大的金色栅笼,将三山五岳之人扣在里面。
谢子文拖着他跑得越发快了:“只能阻得片刻,快跑!百花令呢?”见他木木地还没回神,谢子文伸手进白水部衣服里乱摸。白水部这才醒过神来,从灵墟中掏出百花令递去,谢子文将玉牌一头接在手里。百花令释出柔光,将两人包裹其中。土遁猛然加速,两边影影绰绰的黄土红壤怪石幽河急速退去,他们如一粒彗星穿过黑暗地底飞向汴京。
到南薰门时,谢子文总算松了口气,推靠在他肩上的人:“总算还不笨,知道先到京城来。我是东京城的土地,在这地面上我才好护住你……喂,喂喂!”
白水部从他肩上滑下,原来早已昏迷。谢子文这才发觉自己手上沾到的血迹,看到他失去的左臂,怔得一时失语。他俯下身,颤颤伸出手去,摸到他断骨新折处,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真的信了眼前的荒唐画面。
“你啊!”他一时不知是该骂好,还是该把这人摇醒再揍一顿的好。
第101章 旧宅
白水部醒来的时候,觉得身边的摆设都依稀眼熟。
他勉强撑起身来,看到谢子文将一勺药舀到他嘴边,赶紧一口喝了,问:“我在哪?”
谢子文嘲道:“你不是梦见过?这是翰林医学李昀羲小娘子的私宅。”
白水部举目四顾,果然还是当日的床铺桌椅,帐内悬的瓷瓶上插着一枝枯萎的桂花,李昀羲的书读到一半还摊在梳妆台上,案上有一只盛了半碗热水的碧琉璃碗。李昀羲阖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身前,正静静地躺在铺了被褥的交椅上。
看到她安好,他才松了口气。
谢子文吹了吹勺里的药,道:“我用簪子把你扎醒,进了灵墟,看见昀羲昏了过去,就把她带出来了。苗苗留了些补血止痛的药。”
“苗苗来过了?”
谢子文道:“是啊,她用笔阵图来过,也不敢多留,我让她回去了。”
“怎么是你来救我?”
谢子文把药碗一顿:“不是我能是谁?你一出事,我就请假躲了起来。胭脂他们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啊,一来找你就会暴露你的行踪,有事儿只能先通知苗苗,再让喵神农带消息去如瞻那里,如瞻再打发大相国寺的小沙弥来任店给我送东西。我也不是特意去救你的,本来只想接应你回京,谁成想撞上你丢了条胳膊!”他的目光落到白水部染血的半截袖管上,又十万分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拿起整碗药凑到他唇边灌下去。
谢子文转头给李昀羲加了床薄被,衣袖滑动间露出一个狰狞咬痕,忙拉下袖子掩了。
刚才在灵墟中找到这少女,他发现她失魂落魄地在水晶龙宫中四处游走,唇角带血,神情很不对劲。甫一接近,未及招呼,她便盯着他,眼中竟然现出发现猎物的光亮。那一刻他真心觉得害怕了,猝不及防被她狠狠咬了一口。之后,这小姑娘就一下子昏倒了。
谢子文转身接过白水部喝空的药碗,蹙眉片刻,说道:“水货,我觉得,昀羲……不大对劲了。”
白水部惊得忙问:“怎么了?”
谢子文避开他的眼睛说:“她好像情绪不稳,你小心照看。这里白麓荒神曾布下重重禁制,暂时还算安全,但若从昀羲那头查起,只怕很快会发现这里。安生歇着吧,我在院子里守着。”他起身离去。
白水部在他背后叹了一声:“此生有知己如你,是我的幸事。”
李昀羲梦见了茫茫荒野。偌大一个荒原上,只有她脚下的高台。
天很低很低,云雾奔流如海。太阳在天地边界出现,光芒赤红如血,不知是日出还是日落。
高台上都是红,不知是嫣红如血的花,还是真正的血液,蜿蜒流到荒野上,流到天边去。
她觉得身体很轻很轻,像一片毛羽,能够一跃就飞到天上,脚下却被花汁或人血黏住。
她的手里握着剑,鲜艳美丽的血从剑刃上流淌下来,还微微冒着热气。
面前站着一个男人。
他年轻而忧郁,面孔白净,下颌带三绺清须,给人一种甘露新雪般的洁净感。可他的双手是刺目的红,满手鲜血。不,连他的衣服也满是淋漓的鲜血,在赤红霞光的照耀下红得仿佛在燃烧。随着他走过来的脚步,鲜血不断从他衣裾上滴下,让高台上的花朵吸饱了鲜血,开得更加刺目。
他说:“还记得吗?你我相约,当携手踏平天下——拆天柱,绝地维,神挡杀神,令众生俯首。”
“我认识你吗?”她的声音飘忽渺远。
在满身血污映衬下,他的笑容干净到残忍。“当然,你我是最好的朋友。”
“你是谁?”
他说了一个名字,她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茫然地望着他,在他深邃的眼睛看见了自己。
那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少年,他是无鞘的狂剑,锋利得像能清脆地劈碎一切。
他口唇开合:“你终于来了,少都符。”
“不。”她惊慌地摇头,“我不是少都符……”
“你不是少都符,你是谁?”
“我是……”她要想起些什么,可那记忆的一角却悄然消失在脑海中,怎么都抓不住,“谁……”
男人消失了。
血色的花朵开得热烈而凄凉。忽然,这满地的红都化成了冲天烈焰,烧得她刺骨剧痛,烧得寸寸成灰,她觉得干渴而燥热,仿佛这世上没有一滴可以解渴的水。
“我是谁?我是谁?我到底是谁——”她孤独的叫声在荒原上乘风吹入天际。
她从噩梦中惊醒,浑身似犹在烈焰中。
白水部不及披衣便扑到交椅边上,拨开她汗湿的发,呼唤着:“昀羲,昀羲,你怎么了?”
水来了。
她大口地呼吸着。
是水,世上最清,最甜,最丰沛的水。
她伸出手去,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手扯散了他的束冠,抓着一把头发拉他靠近来。
他刚刚失去左臂,被她一扯站立不稳,干脆便半跪在地,伸手抚摩她的脸颊:“怎么?做噩梦了吗?还是哪里难受?”
四目相对,呼吸相融,但她看不到他。
太热了,也太渴了。
她捧起他抚摩她脸颊的手,笑了笑,突然对着手腕咬了下去。
血立刻就冒了出来,有少许浸染了他的衣袖,其余却被她尽数吸入口中。她的唇舌温暖濡热,让疼痛也不那么明显,只有虚弱无力感逐渐清晰。
白水部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她在做什么:“昀羲,你……”
他起身,似要制止她这样做,可到底没有反抗。生命力一点一滴从身体里流失,他觉得越来越昏沉,越来越想睡。之前刚刚受过断臂重创,再次失血,他实有些抵受不住。可李昀羲苍白的面颊上,似乎有了几分往日的红晕。她这两天精神萎靡,总是昏睡,这副精神的样子太让人怀念了。很快,伤口血液凝结,逐渐发干。她再次咬烂伤口,虎牙更深地嵌入他的血管,疼得他瑟缩了一下。
谢子文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疯了!”他冲上前,用力把白水部的手腕从李昀羲嘴里抢出来,见他手腕上的薄皮已经被咬烂,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能让她吸血!”
少女听见这句话,才清醒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直起身望着白水部,眼底泛起水光:“我不是故意的,白铁珊……”
“我知道。”他努力露出安慰的笑容,“我们昀羲睡糊涂了。”
她愧悔难言,一时不知道如何自处,只能低下头去,泪水一滴滴打在用力交缠的双手上,化开干涸的血迹。
“真的没事,破了点皮而已。”白水部说着,对创口念了个“净”字诀,用冰针将破开的地方缝起,眨眼就修补得好看许多。谢子文给他涂了苏苗苗的药膏,用干净布带包了他手腕,用前所未有的严厉对李昀羲说:“昀羲,我知道你如今心绪、行为大受天魔印影响,难以自控,这不能怪你。可我认识的李昀羲,不是这样的。眼下的难关,你们都要拼命努力才是啊。”
少女扬起脸来,泪湿的眼睛里依然闪耀着不灭的勇气:“嗯!谢谢你。”
吸血之事过去以后,两人在这花木葱茏的小宅,又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这就是你的小家啊。”白水部里里外外参观着。
“是啊。不过我经常出去玩,哪里都去得,就是白麓荒神不让我接触你和认识你的人。”
“啊,当年我在梦里,就见过窗前吊着的这几个种绿萝、茑萝的青竹筒,帘下是一盆芍药、一盆玉竹……咦,芍药没了。”
李昀羲在交椅上看着书,含笑回头应道:“挖出来做药材啦。我想在空盆里补种点什么,一直没想好。”
“还有庭院,我记得种了很多芸香和书带草。天台……果然有昙花!”他笑着又走进来,“这里这扇山水屏风一定是后来新添的,真好看。”
李昀羲挺了挺胸,骄傲地说:“那是我画的。”
他依旧笑着,说:“当真好看。”
在这淡淡的一句话下,她竟然羞得一塌糊涂。
他取了那个种过芍药花的四方空盆,用石头和泥土叠出块垒,种上长长短短数种青苔和细草。“山顶”安了个红亭子,亭里是弹琴的白衣文士,亭外是舞剑的红衣少女,皆是他用土在掌心揉捏烧制而成。“山脚”下种了茑萝,已经开了五角红星一般的小花,散布在浓郁的青色里分外可爱。
“盆景!”她看到完工的花盆,欢喜得扑过来,“好漂亮!”
白水部笑着说:“我做的,当然漂亮。”
这话似乎与之前的话相勾连。她微微红了脸,干脆转过身,闭上眼装睡,凭他再逗笑什么,都装作没听到。
安宁地过到夜半,白水部再次被激烈的咳嗽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