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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梦旧笔-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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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石出(十六)
  风寄娘提着青灯与雷刹站在徐知命府邸之前; 明月带着一圈微红的光晕; 清冷的月光中,草木石墙皆看得分明。
  雷刹曾在徐府住过几月; 那时他陷在狱中为徐知命所救,遍体鳞所又无去处,徐知命亲接他入府; 又遣人精心照料; 入不良司后又常在徐府往来,对徐府的一梁一柱皆不陌生。
  可今晚明月夜下的徐府似更改了模样,明明是旧门旧墙; 不知怎的,却生生感到别扭,似乎哪处被人移去,哪处又加了砖墙。雷刹细看; 除却门前不曾点灯,门房无人值守,台阶仍是那几级台阶; 院墙也仍是那院墙,并无更改之处。
  风寄娘将手中的青灯往半空一抛; 那盏青灯滴溜溜转了几圈,越转越小越转越小; 化作一盏惨惨淡淡的不过巴掌大的小灯浮在树梢,稍后,又轻飘飘地飞过来悬在雷刹的肩头。
  “这盏为郎君引路。”风寄娘难得长眉紧蹙; 道,“这徐府很是古怪,不是善地,你我小心为妙。”
  雷刹扭头看了眼青灯一眼,道:“你自己带在身边护身。”
  风寄娘摇头笑道:“它于我无用,你生来通晓阴阳,但于这些神神道道终究似懂非懂,青灯能破迷障。另有话要嘱咐郎君,郎君切记:还是那些旧话,鬼怪无形之物,并不能伤人血肉,却能寄于人心,盅惑神魂,引人自残。眼见非实,郎君无决断时,记得守好本心。”
  雷刹点头,想了想又道:“你不如在家中等侯消息……”
  “他们岂能伤我。”风寄娘打断他的话,又笑,“郎君只管放心。”
  雷刹没有生就风花雪月的肠肚,虽然担忧,却不再劝,最差也不过生死相随,道:“九王手下能人异士既懂借魂续命,自是擅鬼怪神通,不可大意。”
  风寄娘承他心意,柔顺地点头。
  雷刹总感徐府哪处不对,并不冒然进入,而是绕了徐府一圈,只是无论怎么细看,都没有找到一丝蹊跷自处,一时反思是不是自己过于谨慎小心,这才疑神疑鬼,他一心二用,险些被一根露出地面和树根绊倒,一个激灵下,忽得醒悟过来,匆匆到风寄娘身边,揽过她的腰,将她带到对面老树上,道:“你再看这徐府有何异处?”
  风寄娘举目远看,也是一心:“徐府左右颠倒,左为阳,右为阴,阳为升,阴为降,这个徐府现在不属阴不属阳,乃无序之属,我们不知何时已经着了道。”
  雷刹持刀在手,以血喂刃,道:“既如此,不能暗探,只能明闯。”
  风寄娘一点头。
  二人步上台阶,到了徐府外门前,却是乌门虚掩,留了一道不及寸宽的缝隙,伸手一推,大门吱嗄嗄几声,顺势而开。徐府五进大宅,过外门便是阍室,是门外值守之处,按理阍室通常设在左手侧,徐府现在左右颠倒,阍室便在右手边。阍室后面,一溜牛马棚与粗役的屋舍,夜风送来干草的草腥味,却无畜牲粪便的臭味,许是徐府下人勤快,打扫得干净。
  风寄娘再看,这些马棚牛棚里,一匹马一头牛也无,马槽内还倒着麸糠,似是马夫新添。雷刹和她再走了几步,粗役屋舍亦是万赖俱静,没有一丝声响,推开一间房门,月光透进窗棂,通铺叠着铺盖,矮几上油灯一闪,微弱如豆的蓝火漂浮在灯芯上,幽静地发出微光。
  雷刹看这油灯古怪,上前吹了一口气,那蓝火却是文丝不动,倒似两不相交一般,也不知是他的这口气不属这里,还是这点火非是人间之物。
  风寄娘过来,她腮边落下一缕发丝,婉婉约约,衬得她肤白有如青瓷,雷刹心神一荡赶紧别开眼,又惊觉不对,重又掉转回目光。风寄娘白晳如玉的肌肤确实带着一股死一般的微青,她整个人如同一件瓷像,冰冷,生硬,无有生气。
  风寄娘察觉他的异样,摸了摸自己的脸,伸出手掐灭油灯上那团蓝火,微光一熄,她的脸色更添一层惨淡,她看了眼雷刹,释然一笑,道:“郎君不必惊讶,这才是我原有的面貌,人间能存千万世的只有死物。”
  雷刹忽得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
  风寄娘轻轻眨了下眼,放心,放什么心,她一时没懂,又不愿细问,三字像山林间从石涧上轻轻流过的溪水,清凉微甜。
  “这里似没有活人。”雷刹与风寄娘离开粗役铺舍,这里的徐府也不是白日的徐府。
  “也不知九王他们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风寄娘道,一片死寂中,脚步声声声刺耳。
  徐府红漆正门同样虚掩,雷刹仰头,这门楼出奇地高,直插入天,决非徐府该有的排场规格。
  朱门,血月,无风,无声。
  雷刹与风寄娘都暗暗警惕,由远而近,似有什么人拄着一根拐杖,拖着沉重的步子,慢吞吞地一步一步走将过来,走了几步,又伴着微微地喘气声与哀声。
  雷刹想着既是敌动,那我便不动,冒然上前不如以逸待劳,他也非急性冲动的人,干脆在门前静静地等着徐府中人前来“迎客”。
  来人不紧不慢,脚步声终于靠近了正门,一只枯瘦的手慢慢地拉开一扇大门,来人背驼腿弯,鹤发苍颜,一手柱着拐杖一手提着一灯盏。
  “不良司十二卫李辰拜见雷副帅。”老者冲着雷刹揖一礼,复又抬头,“副帅别来无恙。”
  雷刹讥讽:“副帅二字并不敢当,雷某还当李仵作已经还乡了。”
  老者并不生气,只是面带哀戚:“副帅仍是少年,老朽一只脚已经步入棺材了……”
  “李仵作此来,莫非是与我叙旧的?”雷刹打断他的话,问道。
  李仵作叹气:“副帅为人处事如出鞘的利刃,可做人做事内方外圆才得始终,副帅在不良司中行差办案,交结多少豪杰游侠,擒了多少贼寇宵小,经了多少悲欢离合,怎还是学不会收敛脾性?往日副帅见我垂老,尊我一声叔,既如此今日李叔劝副帅一言:两耳莫问窗外事,归去自有天晴时。 ”
  雷刹呵得一声:“李叔活得垂老,也没活个分明来,倒还要教我道理。”
  李仵作又是一声长叹:“副帅还是听我一劝,本就与副帅无关,何苦犯险?”
  雷刹拿指尖弹了一下手中的长刀,这把刀杀过人,沾过血,大许都是死有余辜的恶徒,幸许也有罪不致死的枉死客,但他出刀时未曾犹豫,皆因不负己心,当下冷声道:“与我无关,不过看不过去,你们心中:人命,价有几何?”
  李仵作犹不死心,道:“副帅倒有侠义仁心,只是,徐帅于副帅有恩,副帅便这般报答?”
  风寄娘实是忍不住,嗤笑:“徐帅这是要挟恩图报?论起来,副帅为不良司卖命,有今朝无明日,算起来,也抵得过吧?”
  李仵作倒了一下眼珠,不善地盯着风寄娘,厌恶道:“你一个非人非物,不属阴不属阳的界外邪物,倒坏我们的好事。”
  “李叔,你我话不投机,你为主,我为己心,不如少说一些闲言碎语。”雷刹道。
  李仵作抚须一笑:“我老胳膊老腿,可不是副帅的对手,此来不过劝上一句,望副帅回头是岸。”
  “想走?”雷刹一惯绝情寡义,他也不去尊老,更不管往日同僚之情,提刀欺身而去,手一触到李仵作的后领,往上一提,哪知,李仵作就跟一团三伏天的油膏,流汤似得流了一地,只留一身衣裳在他手中。雷刹既料徐府里面古怪,自有提防,将手上的衣服往旁边一抛,抹出火折试图打火烧了它。
  只是,那火折怎也点不燃,想起什么,抓起浮在自己肩上的青灯,取出蜡烛,往衣物那一抛,一截蜡烛带着青火落在一堆衣物,腾得起升起一股青焰,倾刻间那堆衣物烧得一干二净,连着灰沫都没有留下。
  青灯上下漂浮几下,似是恼怒不堪,风寄娘捡回蜡烛,又将它插回青灯灯中。
  雷刹让她往后避退,李仵作站过的砖地,残留着一滩油水样的污渍,迅速渗入砖缝间,转眼间青青嫩草钻出砖缝,绿色蔓延开来,一瞬春回大地。恍然间,四周景物变迭,风寄娘与雷刹二人已站在一个小院之中,只见仆役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端水的,拎着食盒的,偶有交谈也是匆匆忙忙,几声凄厉的尖叫声打破这些繁乱,门前一个面目模糊的青年郎君在那着急徘徊。
  风寄娘拦住雷刹,悄声道:“郎君且慢,静观其变。”她心里有一根弦跳了跳,隐有所感,又说不清楚。
  再看那边门帘掀动,一个有些体面的侍婢出来,未语先泣,道:“郎主,可如何是好,娘子一胎双生,怕是不好。”
  青衣郎君大惊,砸着手慌乱不堪地在那打转:“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又有家中长辈赶来,跟着在外着急:“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再过一会,又有仆役领着女方长者赶来,俱是满脸焦色,跟着道:“这可如何是好啊……”
  屋中女子尖叫一声高过一声,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端出来,又有婢女出来要老参吊命,待得女子声音渐弱,响起一串嘤啼声,又有一个年老的侍婢与稳婆一同抱着两个孩子出来,笑着恭贺:“啊呀,弄障之喜啊!”
  青衣郎君掩额大笑,两方长者满面端笑,互相道喜。“贺亲家喜得金孙。”“多谢多谢,也贺亲家喜得外孙子啊,哈哈哈!”
  一片喜气中,又有侍婢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泣道:“郎主,郎主,娘子去了。”
  顿时喜事变丧事,院中挂起白幡,布起灵堂,一对双生子尚不知人事已经披麻戴孝,被抱至灵堂跪别生母。凄凄哀哀中,岁月飞速流转,两个孩子已经会跑会跳,奶娘坐在廊下愁眉不展,担忧的与小侍婢道:“大郎还算康健,二郎三病八灾,这可如何是好?”
  果然大郎生得虎头虎脑在外奔跑嬉戏,二郎拥被坐在屋中日夜惊咳,瘦得皮包骨头。
  隔几日奶娘又在廊下哀叹:“这可如何是好?郎主要另娶新妻。”屋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声。
  家中主人再婚,正是蜜里调油之时,对于二子难免有些疏忽,二郎病入肺腑,已不能治,咳着咳着能咳出血来,没几日就夭折了。
  二子亡,大子转眼成年,满腔抱负,一心想要光耀门楣,跟名师学得满腹经纶,经举荐得身着绿袍,他年轻力壮不知疲惫,结交同僚,讨好上峰,绿袍换红袍,又换红袍着紫衣。一时腰佩金鱼袋,出入间风光无限。
  既得权势富贵便又想百年传家,扩祭田,办族学,建家祠……
  他仍有无数的事要做,为功名利禄,汲汲复营营,忽一日朝食想吃牢丸,煮好奉来,舀起一个细嚼嚼,嘴中似有异物,结果吐出一颗牙来。
  他老了。
  看镜中已是鸡皮鹤发,背已驼,目已花,耳已沉,坐那倚着隐囊,还有满嘴的话要与子孙后辈嘱托,说着说着就打起呼噜,嘴角因年老常流着涎,吃口汤食哆哆嗦嗦洒得长须与前襟上都是残羹,须左右婢女为他擦拭。
  家中已备好棺木,看好坟地,他拄着杖踉跄蹒跚去看了眼。
  原来他老得快要死了。
  他站在那抚触着棺木,忽忆起自己的阿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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