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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蘑菇吗-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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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们赶到时,屋子大门并没有关严实,偷偷溜出门的小茉莉应该没回过家。
  倒在厨房的阿兰已经醒来,正伏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她胸腔内的声息已经十分浑浊,像是某种年久失修而嗡鸣的机器。一群小土猫急切地窝在她身边,为首的大花猫则不停地顶着她的脸,企图让她更清醒一点。
  “没事,没事。”她摸了摸大猫咪的脑袋,伸手够了几次凳脚,手脚并用地攀着凳子撑坐起来。
  沈歆鼻腔酸涩,忍着眼角几欲流泻的鼓胀朝她飞奔过去,扶她坐上板凳。
  眼睛浑浊得失焦,阿兰仍把手臂搁在她肩上,不禁紧紧地搂住她,笑得像一个很小的姑娘,整张脸都在泛光,“你……你回来了啊,妈等你好些日子了。”
  自行修炼成精的妖怪多半无父无母,因此“妈妈”这个字眼对沈歆来说是陌生而抽象的。可此时这个人间小姑娘对她展露的近乎稚气的熟稔与依恋让她油然而生一种怪异的亲切感,她不由得应着:“嗳,我在。”
  “妈在这坐会儿就好,不碍事的。”
  沈歆犹豫地征询隐在暗处的晏方思和韩夕的意见,她看到晏方思对她摇了摇头。她的脑海中似乎有一条绳索“咔”地一下断裂。她艰涩地扭头注视阿兰,原本演练过数次的话语此刻像是被堵住了似的,无论如何也难从嘴里吐露。
  现在把阿兰送去医院已经毫无意义。头戴高帽身着黑衣的鬼差沉默地在门外等候,模样与行走在世间的常人无异。她即使没能完全弄懂“死亡”的含义,也被这场将要来临的告别压榨得哽咽:“我、我会陪你的。”
  会陪你到最后的。
  “嗳,嗳。”阿兰连连应着,笑出眼泪,“妈叫人给你新拉了床被子,丝绵的,冬天盖就不冷啦。你脚寒,别总光个腿不穿秋裤……茉莉这孩子像你,大冷天的连袜子都不穿就飞跑出去撒野,现在也没回家……”
  “说起来,你也多回家来看看茉莉。妈知道你在外头苦,可你也得心疼心疼她,她虽然大了,嘴上不再说了,可心里还是在想妈妈的。你别嫌妈唠叨啊……”
  “妈不疼啊,真的不疼,你别难受,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缓缓就好了。不怕啊。”
  “幸好茉莉出门了,要是她突然看见我这样,该急坏了吧……”
  阿兰不停说着,眼中的光迷离涣散,嘴唇开合的频率也逐渐降低,“只是我还放心不下……”
  到最后谁也听不清她在讲什么。
  也许真的有所感应,她的脚边不知不觉间围拢了一群高矮不一的生灵。有阿兰养在家里的四只猫咪,有小院植物的还未成形的妖灵,还有不知名的拇指大小的妖怪,它们依次跃上阿兰的肩膀和手臂,在她耳边细语。除了跃下晏方思肩膀、停留在厨房外不敢向前的阿福。它匍匐着张望,任由前去道别的生灵跨过它的身体,一动不动。
  沈歆无措地抱着阿兰的躯体,大脑一片空白。她不断地搓热阿兰的掌心,像她初入人世阿兰曾给她做的那样。可她阻止不了鬼差牵起阿兰透明的手,阻止不了一切的发生。一种目睹荻水的神明陨落时也未曾体会到的恐惧侵占了她的身体,她吓坏了,颤抖着维持试图拽回阿兰的动作,表情却是僵硬而木然的。
  “鬼差要带她走,你拦不住的。”晏方思握住她冰冷的手,轻轻把她扯离不断流失温度的阿兰,招来韩夕照看阿兰的躯体。
  她靠在他怀里,依然在发抖,“就不能再给她一点时间吗?她还没看到小茉莉啊……相公,能不能请求他们通融一下,再几分钟,几分钟就好。小茉莉就快回家了……”
  他拍着她的后背,柔声说:“不可因一己私欲而破坏规则。”
  她闻言止住抽噎,迷茫地抬起头来怔了半晌,蓦地大力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向鬼差跑过去。
  晏方思趔趄一步,站定后没有拦。
  她冲上去躬身抱住鬼差的胳膊,鬼差一惊,露出高帽下惊而怒的苍白脸孔。浑身透明的阿兰转过身,神色平和得有些呆滞。
  “对、对不起!”她一手拉住鬼差,一手在兜里翻找,匆匆摸到一件物什塞进阿兰怀里。阿兰没有波澜的眼眸一闪,露出一点不解。
  晏方思慢悠悠地跟上来,对其中一个掉队的鬼差扬起手掌,低声说:“兄弟,就让她说句几话,我跟老鬼打个招呼,请你们全体员工喝酒。”
  鬼差一哆嗦,示意前方架着阿兰的同事驻足。
  沈歆深吸一口气,用力挤出一个看上去不那么难看的笑:“整个荻水镇最大、最香的白兰开了一树。有一个认识你很久的人要我把这朵最好的送给你。”
  阿兰极慢地把白兰花展到眼前。
  沈歆小心翼翼地问:“你有什么愿望吗?”
  然而亡灵无法开口,她仿佛看明白了什么,目光越过晏方思和沈歆,落到三米开外的家门前。
  阿福无言地守在那里,眼瞳中的灰色静谧而温柔。


第16章 愿望
  小茉莉在饭点前穿过曲折的巷子回家,老远就听到一首奇怪的音乐。她走近一看,家门大开,狭窄的厅堂里聚集了不少生面孔,几年来未有过的灯火通明和热闹。她有些畏生,搓了搓手,把咬了半截的巧克力塞进裤兜里,进门寻找阿婆。
  有个卷发的阿姨转头看见了她,似乎认识她,径直朝她走过来,微微俯身握住她的肩膀,“你是小茉莉?”
  她眨眨眼,“是啊。你是谁?我阿婆呢?”
  小女孩的嗓音天真而稚嫩,在循环播放的哀乐曲调里尤为突兀。她四处寻找阿婆的身影,但今夜,她们小小的屋子里实在挤了太多太多的人,一双双截然不同的眼睛对她展露相似的怜悯。
  莫大的惶恐袭上心头,她掰着手指甲,小声问:“我阿婆……在吗?”
  “死亡”对小茉莉来说是个再遥远不过的词汇了。她偶尔也会恶作剧地在花盆里撒盐,让刚发芽的小苗枯萎,也会成天往附近的一个公园里钻,从土里刨出蚯蚓和蚂蚁,放在手心捏扁,再用泥土掩埋。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真正意义的死亡,真正的死是……
  “你再也见不到她了。”有人在她耳边低语,与出现在屋子里的任何一个声音都不一样,冷漠笑着的音调,连一丝虚伪的同情也不屑给予。
  她惊恐地环顾四周,想要找到那道声音的源头,可她无法找到任何一张与之匹配的脸孔。流言蜚语扑面而来,刀锋似地往她暴露在空气中的每一寸皮肤上割。
  “看,那孩子哭了,真可怜啊。她爸死得早,她妈改嫁,又生了个孩子,就不管她了。”
  “听说她下午溜出去疯玩,要是她在家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吧?”
  “哎,不是突发病,是个什么癌症晚期吧?她阿婆看没什么希望,不治了。估计老人心里也有预感,早给她妈打电话来接她了。”
  她挥开每一双伸向她的手,死命捂住耳朵,倚着墙根慢慢地滑坐下来。她从阿婆的钱包里偷拿十块钱买的半块巧克力被体温融化,在裤兜里糊成黏腻的一片。小卖部店员找给她的两块五在手心里攥着,有股陈腐的金属味,她原本打算回来跟阿婆撒娇认个错,分一半巧克力给阿婆吃,可再也没有人会无条件包容她的任性了。
  那些陌生的亲戚不再围着她,而是去了阿婆的卧房。香和蜡烛烟熏火燎地呛人,她边哭边咳嗽,泪眼朦胧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拱她的脚。
  是那个灰眼睛的小东西,它长得太丑了,丑得区分不出品种。它一扭一扭地爬过来,两只脏兮兮的前爪扒住她蜷起的大腿,粗糙的舌头舔干她脸上的泪痕。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流下更多的眼泪,“我要我阿婆!”
  “我要我阿婆,不要你!”
  它笨拙地蹭蹭她,并不柔软的肚皮贴在她身侧,无声地告诉她:不要怕。
  阿婆不在后,养在家里的四只猫咪溜走了。整个家因失去了阿婆事无巨细的关照而充斥着陌生的气息,称得上熟悉的仅有脚边这丑陋的小哑巴。
  她粗糙地抹一把眼泪,抽噎着戳戳它的爪子:“你陪我等妈妈,好不好?”
  ***
  晏方思不知在看何处,敛去嘴角微乎其微的嘲讽,而后收回目光,放旷不羁地往沙发一靠,开一听啤酒咕咚咕咚往嘴里灌了几口,打出一道长长的嗝。见韩夕面带嫌弃地走到跟前,他好心扔一罐过去,吹了声口哨:“骚狐狸,一起喝酒啊。”
  韩夕选择性忽略了他给自己的称呼,罕见地拉开拉环坐在了沙发另一侧。
  晏方思笑眯眯地与他碰杯,“阿福的事,谢了。”
  韩夕喝啤酒时也依旧板着冰封不动的脸,“处理妖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是妖管会分内之事。它自己决定要留在那位小姑娘身边,我们也无权干涉。只是它身负的诅咒,我们还没找到合适的办法解开。”
  “不是诅咒哦,”晏方思故作深沉地晃了晃仅剩一半的啤酒,腕上佛珠敲打在铝罐侧壁,清脆地一响,“是愿望而已。”
  “愿望?”
  晏方思勾勾手指,摆出一副“我只跟你讲,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喲”的幼稚相,扒住他的肩膀:“他最后的愿望竟然是完成阿兰的遗愿,你说傻不傻?”
  韩夕不太清楚话语中的“他”指代的到底是谁,不过也无关紧要了。
  据晏方思的消息,阿兰的魂魄被鬼差带走,接受完审查拿了号码牌,目前大概在转世门前等叫号;阿福则是跟着小茉莉回到她妈妈身边;而沈歆自阿兰去世后一直闷闷不乐,从前能吃十屉的包子吃掉一半分量便喊饱,夜宵也没点就早早去睡了。
  茶几转瞬间堆满了歪倒的易拉罐,晏方思捏瘪最后一听空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起身,“冥界那老鬼说要来找我喝酒,拖这么久不来,害得我把啤酒都喝光了。真是的……”
  话音未落,门铃即刻响起,没给他喘息的机会。他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寒意,在好不容易回暖的气温中猛地打了个激灵。
  来人是个染着栗色头发的男孩子,长着一副精致秀气的五官,耳骨戳了一排亮闪闪的钉。他在十几度的天气里仅穿了件骷髅纹样的T恤和薄夹克,缀着金属链子的窄腿裤管卷了边,露出浅口球鞋上一截脚踝。
  晏方思托着下巴颇为玩味地打量他这一身,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便只得把他给韩夕的专属描述借来一用:“骚啊,老鬼,大把年纪了钻进小伙子身体也不害臊。”
  老鬼似乎并不把这句评价当做贬义,大剌剌地踹掉脚上价值不菲的战靴,低头去他家柜里翻找拖鞋,“老婆在家里闹,我又是跪榴莲又是哄。出门有点晚,我找不到合适的人附身啊,就在路边随便抓了个小伙子,没想到还不赖。”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客厅,对着懵圈的韩夕比了个爱与和平的标准摇滚手势。
  韩夕正根据他的表现暗自猜测他是何方老鬼,就见他夸张地捂嘴大叫:“天哪晏方思,你把啤酒都喝光了?”
  “小声点,我家蘑菇在睡觉呢。”晏方思经过漫长而激烈的心理斗争,选了一瓶年代最近的红酒,“今天请你喝红的。”
  “红的也行吧。”老鬼把茶几上的空易拉罐一扫而空,驾轻就熟地寻到他的高脚杯展柜,取了三只出来,细细拿布擦净后分给他和韩夕。
  晏方思倒完酒,才想到要介绍:“他叫肖明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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