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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默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欲要多说些什么,可终究忍住,咽了回去。他沿着墙壁站起来,手掌落在她头顶心,替她抚平了几撮高高翘起的头发。
指尖绕了一绺乌发,他欲抬手,却被她揪住袖口。
她没仰头,维持着方才低垂着脑袋的姿势,闷声问:“你是讨厌我了吗?”
他语调温柔:“我怎么会讨厌你?”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能做那个人?”
他没明白。
“你来做那个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不可以吗?”
他一时无言,不知涌上心头对是惊愕还是欣喜,“我……”
“你真的好奇怪呀。”她拉着他的袖口借力站起身,低着头向他靠近几分,“你口口声声要我叫你相公,但又不拿我当你的妻子看待。我如今已经懂得人间的夫妻是如何相处,并不是当初你我那般。”
“沈歆。”
“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你不要总是拿我当个毛没长齐的小妖怪。晏方思,你对我充其量也就是‘喜欢’而已,并不是爱,为什么要去在意我爱谁,我今后身边陪着的会是谁?”
“沈歆,别哭。”他捉住她冰冷对指尖,握在掌心最暖的部分,一手去擦拭她将要盈出眼眶的泪花,“我活了三千多岁,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爱。”
他略微俯身,抵着她的鼻尖蹭了蹭,若即若离,“我怕给你的不够好,不敢给。我能打包票给你的,唯有长久的陪伴。世人言,在这凡尘,除了父母子女,就只有夫妻能够长久地相依相伴。我做不了你的父母,做你的男人却是绰绰有余。”
——原来真的只是陪伴而已。
她惶然无措地吸了吸鼻子。
晏方思辨不清她的悲喜,试探性问:“我们回家,好吗?”像是害怕她不答应,他急切地又加了一句,“我做那个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可以吗?”
但你并不爱我。
沈歆想,愧疚也好,责任感也好,都不是爱。陪伴也并非爱。
她在心里反问自己:“我是爱他的,对吗?”
她仍然无法回答。
想来想去,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在事关爱的层面上,他们都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有比谁更厉害。
那么,回家吧。
——如果没有爱,陪伴也是好的。
这是素未谋面的二姨告诉她的道理。
——如果思念得不到结果,就不要说出口。
这是病房里的男孩对她无声讲述的秘密。
于是她对晏方思点了点头,默默地将困扰了她四天的疑问藏回肚子里。
或许内丹的主人的故事,也将成为她永生无法得解的谜题。
***
病房男孩被推入医院最冷清的房间。那个地方分为许多隔间,分给没来得及在家准备丧礼的不同人家。每个隔间播放的哀乐倒是令人出乎意料的一致,皆是古怪念白的调子,没什么起伏。
男孩可不喜欢这样过于幽静诡异的音乐,他喜欢的是能让人蹦蹦跳跳、还能让护士揪着他的耳朵骂的吵闹音乐。
音乐让沈歆浑身不自然。她躲在暗处,探出半个脑袋窥视灵堂内的冰棺。这棺材的质地着实不怎么样,上方的玻璃蒙了肉眼可见的一层灰。男孩躺在一大片廉价的塑料假花中间,正如他从前每一次熟睡的模样,睫毛纤长,嘴角带笑。
死一般的安详。
哦不对,他的确是死了。
人类对死亡对认知与妖怪不同。虽然沈歆知悉大多生灵死后对灵魂都能得以转世再入轮回道,天地法则自混沌时代就生生不息地运转,但人类毕竟对六界的了解有限,他们以为的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结。
毕竟人的一生与他们的相比,太过短暂了啊。
但他的灵堂冷冷清清的,香火味不太重。外面倒是热闹,露天处坐了一桌边抽烟边打麻将的中年男女,喧闹声简直要盖过灵堂奏乐的音量。
即使亡灵早就被鬼差带走,沈歆还是非常气恼。第一次生出了“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的念头。她撸起袖子,大步走向临时搭起的麻将桌。
然而有人比她更快。
没等她走近,那铺着塑料桌布的方桌突然被一阵压不住的狂风刮起,白色的塑料布卷在其中一人脸上,一枚枚的骨牌四散砸在坑坑洼洼的地面。四人乱作一团,骂声滔天,紧接着被那仿佛成精了似的塑料布纷纷封住嘴巴。
中年麻将团讪讪把瞥了一眼灵堂内快要燃尽的香烛,毛骨悚然地捡起沾染许多赃污的麻将牌,逃远了。
“终于清净了些。”三姨自黑暗处现身,顺手拾起一把香,用湛蓝的狐火点上,对着斑驳墙壁上挂着的照片拜了拜,又扬手拂去案上香灰。
在他病危期间从未出现在病房的人,此刻在他的灵堂敬香,且脸上瞧不出明显的悲伤。
嘴唇翕动,沈歆对姗姗来迟对三姨存着怨言,却不晓得站在什么立场上去埋怨她。男孩对三姨对心思是一厢情愿。三姨完全不给他希望的做法理应是斩断情丝最有效的方法,找不出什么错处,可实在……太残忍了些。
沈歆干巴巴地叫了声“三姨”。
三姨洗干净手,走向沈歆。几日不见,她清减了许多,深领包身裙勾勒出她更为鲜明的锁骨形状,薄外套挂在胳膊上。妆容如往常一样浓艳鲜丽,却掩不住眼睛下方的血丝和乌青。
沈歆想起很久之前三姨说的话,问她:“其实也有好人的,对吧?”
她沉默地望着冰棺里的人,没有回答沈歆,只自顾自叹了口气,露出一点与她并不相配的惶惑:“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沈歆一愣。
她飞快地敛去眸子里的黯然,摸了摸沈歆的脑袋,“帮三姨一个忙。”
“你说。”
“今年冬至,等他入了土,劳烦你把我那对耳环带到他的墓碑前祭着。做一个结界摆在那儿,别叫寻常人发现了去。好吗?”
“好,”沈歆不明所以地点头,心中的疑团愈发壮大,歪着脑袋问她,“三姨,你有心上人吗?”
她粲然一笑,“当然。”
是谁呢?
那是只有三姨才知道的秘密。
灵堂内的哀乐凄凄奏唱,沈歆的手机铃凭空往这木讷的沉静里插进一道跳脱的音符。她接起电话,纪知云的声音火急火燎地冲破听筒,震得她耳膜生疼。
她把手机拿远了,纪知云还在那头嚎叫:“妈的,我爸失踪一礼拜了!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有空吗,过来帮我发寻人启事……”
三姨瞥见她手机屏幕中央的名字,眉梢一跳。
沈歆的余光凑巧捕捉到了这微妙的刹那,线索穿针引线般连成网,有个猜测自心底浮起。她不可置信地望向三姨,下意识抓向眼前人的手腕,“是你吗……”
可旋即,视线被扑面而来的白色粉末阻挡,飞舞的粉末钻进她的鼻腔和嘴巴,将她的大脑搅成一团乱麻。
天旋地转的几秒间,她意识到——狐族的迷药并不都是像金来来的那样半吊子的。
第30章 玉枝
柳亭亭的故事结束之时,才是柳玉枝故事的真正开始。
她在此之后不止一次感叹过,八百年前她们降生后父母抱着她们去寺庙里求得的签文和预言竟然在冥冥之中勾勒了她们的一生。
莲开并蒂,同根生,歧道分。
亭亭多忧惧,玉枝沾污泥。
二女一生因缘际会皆为情所困。
说得几乎不错。
柳亭亭生来倔强,不撞南墙绝不回头。
柳玉枝更甚,比她疯魔,比她极端,比她不择手段。
春寒未褪的时节,她循着从黑市商人那里买到的信息,找到了一家名为“不老樽”的酒吧。连续一个月,她戴上人|皮|面具,坐在同一个位置。人|皮|面具遮住她于故人肖似的本来面貌,特别掩去了她眉心一朵三瓣红莲。
她每次都点相同的酒。酒的名字是“鸩”,色泽恰如其名,是危险的鲜红。
在那个男人注意到她之前,她拒绝了数不清的想要邀她跳舞的追求者。男人的脚步声自狂欢的舞曲中凸显,越来越近,在她身边停驻。他坐上她身边的一张旋转椅,双臂搁在吧台,要了一杯龙舌兰。
她仿若未觉,只低头凝望鲜红酒液里倒映出来的男人面庞,勾起红唇,仰头饮尽剩下不到半杯的酒。
男人扬手要调酒师为她再调一杯酒,把酒杯推到她眼前,“为什么喜欢喝这么烈的酒?”
她并未抬眸,“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我或许跟你一样,对这个座位情有独钟。一个月前,我也常常坐在这个位置上。你来之后,我就只有看你喝酒的份儿了。你每天大约十点出现在酒吧,风雨无阻,每次都只点这杯……鸩酒。”
“公共场所,先到先得。”她摇晃酒杯,展了长发后的半张脸给他,没有回答关于酒的问题。
“是,你比较厉害。”他说,像是不经意般提起,“一个月来你没有接受任何男人的邀约,我想,你总共拒绝了八十五个男人,一百零七次邀约。前天你拒绝了五个男人,昨天则是七个,其中有个哥们曾邀请过你三次。”
“我自己都记不得这些。”
他笑了,“我在想,我是会成为第八十六个被你拒绝的男人呢,还是第一个被你接受的男人?”
“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八十六号。”
男人扬眉,并不觉得意外,“那我在得知你的名字之前,只有再多请你喝几杯酒了。”
在他思索着自己会成为第八十六个被她拒绝的男人,还是第一个被她接受的男人的同时,她也在琢磨——
他会不会邀请她第二次?
问题的答案让她等待许久,距离他搭讪她过去三天,她依旧每日来到不老樽点上一杯名为鸩的鸡尾酒,抢占他的尊贵席位。
三天,他分别怀抱着三个不同的女人晃荡到她身边,停留的时间不长,偶尔闲扯几句,只为请她喝一杯酒。
她没见过以这种方式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心中更为鄙夷。她真摸不懂,为什么亭亭会爱上这样的男人,两次。
目光在他怀里的娇媚女人身上转来几圈,她略微偏头,在那女人侧身挽头发之际靠近他耳边,轻声说:“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女人。”
他与她碰杯,“我喜欢的女人不重样。”
“哦?或许你有收集癖?”
他笑得不置可否。
她抿一口酒,苦涩与辛辣在舌尖流转,“真巧,我也喜欢收集一些……奇怪的东西。”
“比如?”
“前夫送给别的女人的项链和耳环。”
高跟鞋踩在玻璃质感的地面,她背向他挥挥手,“玩得愉快,八十六号。”
她抛出橄榄枝,赌了一把——他会不会追上来。
走出酒吧,她靠在前门的路灯下点燃一根烟。
她手里的烟燃到一半时,男人才独自一人慢悠悠地从酒吧里晃出来,今夜的怀中女郎不知所终。
见到路灯下的身着一袭红裙的她,他不觉扬起嘴唇。
很显然,他也在赌。
——赌她是否会等他。
从她嘴里吐出的烟雾直冲路灯。半黄不亮的灯泡周围聚集了一群振翅的飞虫,那些可怜的小东西不知疲倦地循着光亮往落了灰尘的灯罩上撞,一下又一下,发出“咚咚咚”的轻微声响。
他走近她,走近红莲业火般的裙摆。
两人的间距转瞬间只剩毫厘。他的鼻尖擦过她随意落在肩上的头发,贴着她的耳坠轻语:“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