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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下一个个音溢出,宫商角徵羽,渐渐融汇联合,成为一段乐曲。
天斓居中,有人侧耳细听。
“这是哪来的乐声?怪好听的,就是听不出是什么曲子。”
“听闻今日娘娘雅兴正好,在练琴呢。”
众人不禁回想,沈风斓嫁进王府之后,似乎还从未抚过琴。
想来昨日进宫应是颇为愉快,方有此等雅兴。
有听过些乐曲的人不禁赞叹,“娘娘这弹的是什么曲子?真是闻所未闻。”
自然是闻所未闻。
这是她极喜欢的曲子,沧海一声笑。
和她一样,都不属于这个时空。
曲中自有一脉爽朗开阔的江湖豪情,又带着烟雨飘摇的沧桑,非寻常人能弹奏出其中意境。
对于历经坎坷的她而言,却是最能表达心声的曲子。
最最关键的是,曲子简单到无敌。
如果站在沈风斓身旁看去,会发现她的手,不过是顺着琴弦一遍遍地拨下来。
她忽然停住了手,琴音戛然而止。
浣纱迎上去,将浸过热水的帕子,给她擦手。
又往那纤细的手指上,细细地抹上蛤蜊油。
“娘娘久不弹琴了,怕是勒得手疼吧?就连曲调也和从前不同了。”
沈风斓笑道:“哦?哪里不同了?”
琴原就是仕宦人家的玩器,非高门贵女不得轻易触碰,浣纱也是在太师府才有些许触及。
她想了想,道:“从前娘娘弹的曲子,雅致秀气,像是流水涓涓。今儿的曲子,却像是……大浪淘沙!”
她好容易想出这个形容词来,沈风斓点头赞叹。
“能品得出这一层来,也算是闻其弦而知雅音了。”
浣纱有些不好意思,“娘娘怎么今日忽地想起抚琴了,还换了这把伏羲琴,连琴谱都不用了。”
秀气的连珠琴才配猗兰操这样的谱子,伏羲琴古朴大气,正适合弹沧海一声笑。
她抿唇轻笑,“为了日后卫皇后,或是旁人再出这等招数,我能妥善应对。”
胡舞那样的表演,她可以有借口去推脱,来掩饰自己不会。
但换了琴棋书画这些,她可就没那么多理由可说了。
要想不受制于人,必得先发制人!
传闻沈风斓十岁下棋赢了国手廖亭翁,她着意打听了一番,果然却有其事。
那位老先生已经归隐田园,在青山绿水之间苦研棋艺,说不准何时就会回来再找她一战。
“浣纱,我也许久没有学习棋艺了,如今生疏得很。你去把我从前的棋谱也找出来吧,我得空便瞧瞧。”
反正在晋王府里待着,成日闲着也是闲着。
多学点东西傍身,那总是没错的。
——
东宫,太子寝殿。
昨夜新得了两个歌姬的太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寝殿之中睡到了天大亮。
据昨儿夜间当值的宫人说,寝殿里的淫词艳曲,直唱到了半夜。
报信的人不敢轻易进去打扰,故而太子昨儿都不知道,钱良媛已经被打发去守皇陵了。
今日一醒咋闻此事,雷霆盛怒。
“母后这是怎么搞的?不是说好把钱良媛她们借去欺负沈风斓吗?怎么反倒把本宫的人搭上了?”
太子面上泛红,仍有宿醉后的酒意。
太子妃唯唯诺诺道:“还不是那个钱氏轻狂,竟然当众跳起坊间舞女的艳舞来。萧贵妃带着圣上忽然来了,一看到钱氏衣不蔽体的模样,当即大发雷霆。”
太子面色更加难看了。
他之所以宠爱钱良媛,有大半的原因就是为她舞姿妖娆。
每每侍寝之前,她跳起胡舞来勾人得很,在榻上小腰频频扭动,叫人欲仙欲死。
那副风骚的模样,可比太子妃这样一本正经有趣得多。
偏是她被圣上罚去守皇陵了。
太子看着太子妃嚅嗫的样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拿她煞性子。
“你当时就在那里,不知道为钱良媛说句好话吗?”
太子妃委屈地红了眼眶,“殿下是当时没在场,圣上连皇后娘娘都怪罪上了,妾身说什么话,能管用吗?”
“连母后都怪罪上了?”
“是啊,母后原想着沈侧妃不会跳胡舞,可以以此来为难她。谁知道她冠冕堂皇说了一大堆,说什么胡舞是敌国之舞且登不得大雅之堂,一副宁死不肯跳胡舞的模样。”
不但没能以此叫她出丑,反而惹得卫皇后和太子都被斥责了。
太子气得跺脚,“这个沈风斓,可恶,真是可恶至极!她是被晋王坏了名节才嫁给她的,还是区区一个侧妃,竟然就这样一心为晋王计,来对付本宫!”
太子妃眉头一皱,不由说出了实话。
“殿下,话也不能这样说。是母后先让她罚跪到几乎小产的,这次也是母后明知她不擅舞技还……”
太子愤愤地瞪了她一眼,她连忙闭上了嘴。
“你到底是我东宫的人,还是他晋王府的人?怎么处处为她说话?上回龙凤胎的百日宴,你对那两个孩子也是爱不释手。哼,真是不分亲疏!”
太子妃委屈不已,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
“妾身就是喜欢孩子,只要会笑会闹的孩子,妾身都喜欢……”
太子一听这话,就知道她是想到了他们的嫡子福昀。
不免心头一软,摆了摆手。
“罢了,你下去吧,有空多教教福昀说话才是正经。”
——
沈风斓闷头在府里学琴棋书画,一开始有些无趣,而后她很快找到了乐子。
她每每抚琴,虽没有百鸟朝凤,却有两个黄口小儿咿呀伴奏。
浣葛玩心大起,教云旗他们说好字,竟然教成功了。
于是外人便可看见,沈风斓每每抚琴之时,两个奶娃娃就从榻上翻腾起来,拍着手脚叫好。
晋王殿下看见这一幕的时候,面色有些尴尬。
没想到继“娘”之后,云旗兄妹先学会的是“好”。
这叫他这个爹的面子,往哪里放?
说是如此,看到云旗和龙婉手舞足蹈的模样,他笑得心情大好。
“殿下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晋王殿下在桌旁坐下,先饮了一口茶,而后方道:“后日是佛诞,京中会有浴佛会,想出去逛逛吗?”
“浴佛会?好啊。”
每年四月初八的佛诞,京中都有浴佛会,许多高门女眷都会趁此机会出门游玩。
她惊觉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后日就是四月八佛诞了。
要不是晋王殿下一提醒,她险些都忘了。
便转头对浣纱道:“让丫鬟们给法源大师做的衣裳和鞋袜,可都做得了?”
“做得了,按照娘娘的吩咐,全是用墨色的粗布做的。”
晋王殿下放下茶盏,“这个法源大师,就是你上回说的,极有意思的一个胖和尚?”
三月初三出城拜佛回来,她提了一嘴,顺道也说了汪若霏和南家姊妹的事。
独独忽略了宁王没提。
“是啊。我瞧他生活朴素,性情古怪,想是穿不惯那些绫罗绸缎,还是粗布就好。”
晋王殿下眉梢一抬。
“那为何是墨色的?”
“啊?殿下不知道吗?”
沈风斓煞有介事,“墨色显瘦。”
晋王殿下:“……”
“一个偶然认识的胖和尚,你都想着给他做衣裳,为何没有本王的份?”
沈风斓惊讶道:“殿下还缺衣裳吗?我看殿下的衣裳多得穿不完,自然府中是有专人操心的,哪里轮得到我来想。”
“哼。”
他轻哼一声,一双桃花眼斜飞入鬓,恣意而慵懒。
沈风斓忽然想到了浣纱和浣葛他们的话,便缓了神色。
“不过殿下束发带倒比束金冠更加好看,不如下次我亲手替殿下做一条?”
他的眼中总算露出了笑意。
“这还差不多。”
转眼到了佛诞这一日,晋王府的大门外,也挂上了莲花型的佛灯。
白底粉瓣,莲心微黄的烛火跳跃,投影在府门前,甚是好看。
府门大开,晋王殿下穿着与莲花同色的直裰,白底粉纹煞是清俊。
他长发绾起,仅以一根素白的发带松松地束着,正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沈风斓才走至门前,一见他的背影,不觉吃了一惊。
晋王殿下果然身后长眼,听见她轻微的脚步声,就回过头来了。
她打扮得素雅简洁,不同于平日爱穿的广袖宫装,而是一袭窄袖的莲纹襦裙。
两人站在一处,似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一般,格外般配。
沈风斓的眼不自觉朝他身上看去,“殿下这身衣裳……”
“怎么?”
他眉梢一挑,唇角噙笑,似乎心情不错。
“一会儿可别经过什么青楼花苑的,只怕那些花魁娘子,拉着殿下不让走。”
他原就生得俊秀勾人,配上素日里少穿的粉色,气质柔和了许多。
这要在旁人看来,必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而在沈风斓眼里,就是两个字——
风骚。
晋王殿下对她这话,似乎很是满意。
“沈侧妃要是担心本王被拉走,那本王的手,就暂时交给你好了。”
他说着,姿态款款地伸出手来。
掌心宽厚,指节有力,自然地蜷曲着,仿佛在邀请她共舞一曲。
沈风斓神思一晃,而后稍稍提起裙摆,兀自步下了门前的台阶。
“殿下还是快些走吧。”
她的背影,几乎是落荒而逃。
唯恐一不小心,就把手伸给了他。
长街之上人来人往,手提莲灯,男男女女皆是面带笑意。
在灯火的辉映下,那些笑面分外好看。
她走向一处挂满了花灯的小摊贩,晋王殿下跟随其后,打量起那些花灯。
其中莲花型的是最多的,旁的像是锦鸡和兔子等形态,也有许多。
沈风斓却没拿那花灯,她伸出手来,拿起了一个面具。
“好看吗?”
她拿的是一个猪八戒面具,竟然大大方方地问他好不好看。
晋王殿下差点没笑出声来。
“虽不好看,不过极衬你。”
她干脆直接戴在了脸上,朝小贩道:“后面这位公子付钱。”
后面这位公子抬脚就走,小贩正想喊住,尾随其后的侍从便丢下了一块银子。
那小贩犹如在梦中,捡起那块碎银子,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着实咯牙。
他就觉得,生得这般天人之姿的一对小夫妻,怎会是寻常人家出身?
果然是非富即贵之流。
再往后走,人群中戴着面具的越发多了起来。
反倒是晋王殿下露着脸,一双桃花眼颠倒众生,吸引了不少目光。
沈风斓再经过一处小摊的时候,便顺手给他面上,也戳了一个面具。
那是一个玉兔的面具,两只长耳朵竖起,衬着他的衣裳真是男女莫辨。
她笑得哈哈地,晋王殿下隔着面具,给了他一个白眼。
沈风斓没有忽视他的眼神。
“殿下不喜欢吗?”
他摇了摇头,“我是在想,要是让别的女子戴一个猪面具,只怕她们是宁死不从。大概也只有你,高兴成这样。”
“佛云,万法皆空,万相皆空。不过是一具臭皮囊,又有何可在意?”
这具臭皮囊并不是她,真正的她,是皮囊深处的灵魂。
晋王殿下笑道:“孕育了云旗和龙婉的,便是这具臭皮囊,岂能不在意?”
沈风斓的笑容,忽然僵在了唇角。
是呵,和他有肌肤之亲的,是这具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