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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傅满仓目光闪动终于有所动容。
他父祖都是地道的乡民,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年到头有个好收成,一家人可以不用饿肚子。他长大后靠了自己的脑袋和双手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最大的心愿就是让老婆女儿不用为今后的生计犯愁,喜欢什么就可以去做什么!
现在,听了郑瑞的这番话后,他第一次觉得那遥远殿堂上的人似乎有那么一丝触手可及的人情味,那人也和平常百姓一样吃喝拉撒睡,一样为钱财不够用发愁。寻思到这里,他先前的心气平复许多,要是真的将此事做好,自己就有可能为这个国家,甚至为这些百姓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徽正四年,广州城各家的行商从自身利益出发,共同联合组织起来成立一个行会团体,即所谓的公行。
据史记载,公行成立起即约定,自本年为始,洋船开载来时,仍听夷人各投熟悉之行居住,惟带来各物令其各行商公同照时价销售,所置回国货物亦令各行商公同照时定价代买,并公行众商歃血盟誓订下行规十三条,这就是后来闻名于世的广州十三行。
24。第二十四章 晚饭
正月十五元宵之后; 溪狗常带了家中的吃食去给海船上做工的裴青。
许是两人年纪相当,身世又都有不堪与人诉说之处; 两人迅速地结交起来,像是小哥俩一般要好。吃过几回陈三娘做的糕饼点心、咸菜肉干之类的小食之后; 性情稳沉的裴青就干脆厚着脸皮跟着溪狗回了几趟傅家,再后来裴青只要有空闲就围在了傅家的饭桌子边上。
对于这个不请自来又来历成谜; 只知道小名叫七符的少年; 傅氏一家人不约而同采取了装聋作哑的态度。来就来了走就走了; 有时天晚了和溪狗赖在一个屋里一张床上,也没人多说什么!
只是敏感的裴青渐渐发现,傅家在一众妇孺对于自己的到来; 好像持了一种莫名欢迎的态度。不说陈三娘早把他当成了另一个儿子看待,笑眯眯的顾嬷嬷每回看到他会拉着他的手嘘长问短,就是傅家太太有时还会冷不丁地和他过上两招。
再然后; 傅氏一家裁制新衣新鞋时,不但主人家有,仆从们有,连他这个外来户也有。某一天早晨他起床时; 靠墙的一把榉木灯挂椅上叠放着整整齐齐的两套细棉衣裤; 连同地上的新鞋袜全都是他的尺码。
傅满仓一向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当忽然他意识到——怎么这小子又家来了时,裴青已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傅宅住了下来。傅家人口简单; 主子一家三口; 连带顾嬷嬷是个体面的管事; 陈三娘母子,看门的,打扫庭院的,林林总总不过十来口人。裴青也不白住,工钱全部上缴给顾嬷嬷,只要不上船就帮着扫地砍柴担水烧火。
顾嬷嬷眼睛利,说这裴青年纪虽小可是说话做事沉稳干练,不像贫苦人家出来的孩子,只是大概是有什么苦衷,从不多言家里的事情。傅满仓向来心宽,看了这近一年的工夫,也看不出这小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索性就随他去了。
这几日因天气异常炎热,陈三娘想了一下将一对半尺长的猪手冼净斩断后煮熟,又用竹篓装着放在院子角落里的那湾细如竹筷的山泉水里,这股泉水还是当年翻新院墙时工匠们发现的。傅满仓见是一股活水,就令沏了丈宽的水池养了几尾锦鲤,种了几株睡莲,好歹给屋子添处景致。
不得不说有些人就是老天爷赏饭,陈三娘虽是大字不识的农妇,但于作菜煮羹一途甚有天赋。几样普通的莱蔬果肉,经她的手一处理就显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口感。她也从不懂什么菜谱菜系,就凭了一根尝得百味的舌头就敢尝试新菜。一把茄干要晾晒到什么时候,一坛酱料要发酵到什么程度,她只要略微品尝一下就行了。
这道很多人不屑一顾的猪手就是这样,刨洗干净简单煮过后再放进不断流淌的山泉水里浸泡一晚后,猪手就会变得雪白细嫩,又拿了时鲜果子、白醋,糖,盐一起熬煮,待冷却后又泡在原汤里数个时辰。吃的时候现捞现切,就会觉得猪皮爽脆,肉却糯软不腻,间或还有果子的酸甜味,醒胃可口食之不厌。就着这道菜,五岁的珍哥可以吃下两碗饭。
顾嬷嬷派人往青石板地上狠泼了几盆井水,这才把晚饭安排在了院子里。主子们一桌,仆从们一桌。主子们的饭菜除了精细一些外和大家的饭菜差不多,傅氏夫妻从不是在吃食穿戴上苛扣的人,所以一众仆从都很珍惜在傅家做工的机会。
桌子上惯例有主子们爱吃的几样菜,除了泉水猪手之外,还有海带金菇拌粉皮、沙茶牛肉、腐皮虾包、白灼虾。想着太太这几日好似胃口不好,陈三娘还特地费了工夫烧了一道松子鱼。
这道菜式是根据江苏名菜松鼠鱼加以改进而成,将草鱼斩去头部,鱼皮朝下用刀剞片成梭子形,加黄酒、盐、胡椒腌渍入味,再挂糊放入新鲜猪油里炸成型。最后再加入香菇、冬笋、青豆、藕丁、辣椒粒,火腿粒勾芡成汁水浇淋在鱼身上。
因为出锅后鱼肉松散状如松子,外形美观酥脆甘香,味道微甜微酸,一端上桌子香气就直往脑袋中钻。珍哥的竹筷用得极好,即便是吃鱼也不要大人帮忙,一口饭一口肉吃得极是香甜。宋知春招呼大家坐下,为丈夫倒了一杯糯米酒后,也拈了一筷子的松子鱼放入口中。
只是往日细嫩的鱼肉怎么一股子水腥味,宋知春皱眉压了压咽喉,还没等到她有其余的动作,心底里涌上来一阵翻天覆地的恶心,连忙丢了筷子朝内室跑去。傅满仓手里的一杯酒让她的举动惊着全泼撒在了地上,忙跟着撵过去唤道:“怎么了,怎么了?”
内室里,宋知春坐在雕花红木架子床沿上,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傅满仓见状心子都停了半拍,连忙坐在一旁帮她顺气,口里不住地安慰道:“兴许是这天气太热败了口味,我叫陈三娘重新弄几样爽口的来!”
宋知春笑了一下,拉了他的手放在小腹上轻声叹道:“我们珍哥要当姐姐了!”傅满仓的眼睛一点点的睁大,末了猛地站起,头砰地一声撞在了床顶上,绣了八仙过海鱼连纹的碧青色帐幔子不住的摇晃。
“这是真的?”傅满仓颤声问道。
宋知春白了他一眼,“哪个敢拿这种事情玩笑?上个月就隐隐约约的有征兆了,我们成亲也有十来年了,一开始我还没有留意。是顾嬷嬷老成,说我有些不对头,特意陪我到回春堂请了坐堂大夫诊了脉,说是滑脉,已经有一个月了。我怕不准就没让顾嬷嬷说出去,昨日她又陪我去看了,大夫说现在应该要满两个月了,孩子稳健得很!”
傅满仓让这天降的好消息激得红光满面,叉了腰在内室里转来转去。
宋知春也由了他去,要知道刚刚知晓得这个消息时,也是整晚都睡不着,生怕是一场梦。好多次话头都到嘴边了想告诉丈夫又咽了回去,就是怕是空欢喜。她摸着尚平坦的肚子,高兴得只想落泪。
顾嬷嬷侧头望了内室一眼也忍不住一阵欢喜,看到众人都一副坐立不安的表情,哈哈一笑道:“没事没事,太太不喜欢吃鱼,不当心呛着了。大家伙快点吃饭,吃完了收拾干净了好早点歇息!”
安排完众人,又给珍哥挑了几筷子蚝油青菜,顾嬷嬷才坐下来慢慢吃饭。她心里却是不无感慨,来广州的这几年,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一员。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样淳厚的老爷这样率直的太太,患难与共风雨同舟,唯一的遗憾就是跟前没有个儿子了。
珍哥聪慧可爱,被老爷太太视若掌珠,可是女子长大了终就是要嫁人的,到时指不定要怎样伤心呢?每年的观音诞时顾嬷嬷都要在菩萨面前许愿,保佑珍哥易长成人,保佑太太早日生个儿子。是的,太太的肚子现在不过才两个月,但顾嬷嬷无比笃定这胎定是个胖乎乎的大小子。
第二天一早上,大家都知道当家太太有身孕了。傅满仓大手一挥,每个人的月例银子都长半成,再多发两身新衣裳,城外每个寺庙尼庵都送上五十两香油钱,让那些和尚尼姑多为太太肚里的孩子念念经积积福。
裴青是在后花园子的芭蕉树下找到的珍哥。吃完晚饭后,他一转眼就没见了珍哥,此时看到她背对着自己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却有说不出的一种寂寥。想到自己昔日的往事,一种同病相怜的苦楚油然而生。
站在一丛人高的开满玫瑰红色花朵的垂丝海棠前,裴青口舌笨拙地轻声安慰道:“莫要伤心了,老爷太太即便有了另外的孩子,也还是疼你的,你不要钻牛角尖——”
磕磕绊绊的话语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珍哥性子刚强又一向在家里独宠,可现在忽然来了个弟妹,这份疼宠要一多半给了那个孩子,以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要围绕了他转,这份巨大的落差即便是当年的自己都受不了,更何况这个刚刚五岁的女孩子。
裴青从背后拿了一个手掌大小的涂了油彩的泥人,小心地递了过去。
珍哥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接过了小泥人,那张小脸却是干干净净的,哪里有半分伤心难过。裴青觉得自己好像弄错了什么事情,顺着小姑娘的另一只小手往下看去,就见她手里攥了一根小木棍,正在扒拉着地上几只小蚂蚁。
珍哥眨了下水潾潾的杏仁大眼,看了一眼裴青,又看了一下蚂蚁,小心翼翼地说:“七符哥哥,你也要玩蚂蚁吗?我把点心撕碎了放成一条直线,结果这些蚂蚁就像卫所里的军士一样也排成了一条直行……”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裴青脸上现出一种难以言说又好似很难堪的表情。就像家里那头被踩了尾巴的老花猫一样,垫了脚尖恨恨地望过来一眼,紧抿了下巴昂着头转身就走了,那份怒气卷得地上掉落的花叶都打了个旋儿。
眼看着中秋就要到了,宋知春坐在灯下写着各家的节礼。
今年铺子里的生意不错,傅满仓又是个对家人极大方的人,临近节时给她划了整整两千两银子做家用。她心里想着相熟的各家除了要置办些广州的干货鳖鱼外,也要带些时兴的物件。小心地摸了摸肚腹,宋知春安然一笑,拿起那份给青州老宅的节礼单子,仔细盘算了一下后,执了根浙江善琏的湖笔又细细地添了几行字。
25。第二十五章 节礼
青州傅家老宅; 坐在首座上的傅老娘脸上笑得像盛开的一朵菊花。
她是乡间农妇出身,大字不识一辈子没有出过城门; 可是现在青州城里谁不说她命好。大儿子中了举人,来年就准备进京春闱; 人人都说大儿子学问好,中个进士有如探囊取物。二儿子在广州做生意; 听说这生意做得越发好了; 送回来的节礼竟一年比一年丰厚。
这次负责送节礼的是傅满仓铺子里一个得用的大伙计。
见主家的人都在; 伙计奉上礼单后,从最末一个大箱子的角落里,取出了两个成年男子手掌宽的精致匣子; 特特放在老太太的跟前。又从怀里取出两把钥匙打开上面的小铜锁,掀开盖子后,一阵珠光宝气差点晃花人的眼睛。
那檀木匣子里面都铺了大红的丝绒; 一个雕了瑞云满地纹饰的匣子里面放了满满一捧混圆莹润的珍珠,另一只雕了松鹤延年的匣子里却是黄豆般大小颗粒分明的红蓝两色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