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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先时一直没有出声,只是垂首站在后面当一根柱子。此时皇帝问道面上来了,只得踏前一步道:“儿臣那日卫戌宫城,直到晋王带兵上来儿臣才不得不与他交战。不管怎样,儿臣恪守了本分没有让一兵一卒进入宫城。虽说不该私自调动城防营的兵丁,可看在事急从权的份上,还望父皇原宥一二!”
皇帝端着一只粉彩八宝纹茶盏,茶盖一下接着一下地磕在碗沿上。秦王只觉背上的汗水一重复一重,那磕碰声响敲击在他的心口上。
面对皇帝一如既往的精明和犀利,秦王模糊地意识到,也许那场所谓的风寒根本就是个骗局,偏偏自己和老三如获至宝,一股脑地就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所幸那日自己负责值守宫城,还可以推辞说自己只是阻挡晋王的兵士,才在太和门前兵戎相见。
皇帝忽地从案上取出一段黄绫,意味莫名地缓缓道:“你的确没有放一兵一卒进入内宫,不过却放了你的外祖父刘肃和一干朝堂朝臣进入乾清宫求见朕。皇后挡在乾清门不准他们入进,刘肃就以首辅的身份令人将皇后软禁在一边。”
仿佛没有看到秦王的不自在,皇帝拿着那段黄绫,无声地敲击着紫檀椅面,几乎用耳语般的声音轻道:“你真的不知道他们一行人想干什么吗?看见朕真的陷入昏睡,刘肃就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亲自下笔草拟了圣旨。他们没有找到朕的敕命之宝,就加盖了朕日常用来鉴赏书画时惯用的小印。你说,这道不伦不类的圣旨上会写些什么?”
秦王立刻变得比刚才的晋王更加惶恐,砰地一声跪在地上,他就是傻子也知道刘肃会在圣旨上写些什么。无外乎就是以皇帝的名义推举自己为太子,等皇帝大行之后,就可以依仗这道圣旨继承皇位。皇后被软禁,皇帝陷入昏迷,原本一切都是可行的,只是没有人会料到皇帝的病情竟然是假扮的。
圣旨被乾清宫太监阮吉祥轻轻地搁在地上。
通体有织锦云纹的青黄两色绢本缓缓展开,前端为青色绢布,上有银色双龙围绕奉天诰命四字。字体为风格端庄的小楷,气度雍容圆润飘逸,布局工整严谨跌宕有致,除了没有盖上最后一道敕命之宝的印玺盖章,这就是一道货真价实的圣旨。
曾经所有的一切原来离自己这么近,秦王双眼紧闭一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嘶声道:“刘肃身为一朝首辅,却失却了臣子的本分,忘记父皇对他屡屡施恩。软禁当朝皇后娘娘是其罪一,擅自草拟圣旨假诏示下是其罪二,条条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儿臣虽是无心之过却也难逃罪责,伏乞父皇圣心独~裁……”
皇帝缓缓靠在楠木圈椅上,明亮的烛火却映得他的脸庞阴暗不明,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并没有答话。这场史书上成为庚申之乱的宫变最后草草收场,大概除了皇帝自个,没有人知道这位君王为什么会纵容两个年长的儿子在太和门前肆意厮杀。
341。第三四一章 翻船
三月时; 待尘埃落定之后一家人重新在平安胡同的小宅子里相见,彼此都觉得有些物是人非。不过短短半月未贝,却已恍如隔世。
到了晚间; 夫妻二人齐头并肩地躺在架子床上说悄悄话。傅百善想起这些日子的忐忑难安,抬脚就踹了过去道:“怎么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若非我那日带着一家老小跑得快,被晋王裹挟起来的话你多少也要挨着一个谋逆的边儿。到时候; 看你怎么跟我爹娘交代?“
裴青故意嗤牙咧嘴地苦笑道:“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太快了,我在西山大营里消息本就慢人一拍; 只得未雨绸缪将爹爹先调往庄子上收拾以防万一,幸好你机警将孩子们都带了出去。你不知道,皇帝虽然表面上原宥了那些朝臣的不得已; 心里却是种了刺的。只待腾出手来,这些尚书侍郎只怕都要挨个换上一遍。”
傅百善半响没有说话,良久才问道:“那位皇帝闹出这一场,就是为了看这两个儿子整这么一出幺蛾子?”
裴青眼里闪过一道寒芒,悠悠叹道:“当今这位皇帝在位三十年向来是随心所欲唯我独尊,有什么东西不是在他手心里掌握着呢?秦王晋王闹得再欢,在皇帝的眼里不过是跟儿戏一般。他们再怎么闹腾; 其实并没有执掌实际的兵权; 手底下至多数百人。晋王就不用说了; 纯粹书生意气一个。就是秦王在登州驻守近十年; 一离开了登州就什么也不是了!”
他捉过妻子纤长的细指; “皇帝上了春秋; 其实早就在谋划身后之事。那日他将四皇子轻描淡写地交给我,让我带去西山大营。美其名曰让四皇子受些锤炼,随行之人却俱是我从未见过的精干之人,我就知道京中势必有变。”
傅百善低低道:“皇帝最终还是属意四皇子吗?人人都道这位皇子因为又心疾决计活不过二十岁,所以秦王晋王再怎么斗,都没有将这位皇后嫡子放在眼里,难不成这也是皇帝使的一出障眼法吗?”
裴青其实也想不通其中的缘故,但现在这是唯一且合理的解释。他皱着眉想了半天,“吴老太医仁心仁术,有一回与我闲聊时无意间说起了一件平生得意之事。就是在一个十岁孩子濒临至死之际,与他的夫人施行了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挽救之法。”
裴青眼里浮现激赏,“吴老太医的鬼门十三针当真非同凡响,他亲自主刀,吴夫人打下手,真正是死马当活马医治。两人联手剖开那孩子的胸口,在十数盏大油灯下摸索着找到那处病灶,生生将那孩子的性命从阎王爷那里抢夺了回来。现如今那孩子活蹦乱跳的,已与常人无异!”
傅百善便瞠大了好看的杏眼吃吃问道:“你是说,当初那濒死的孩子就是……如今的四皇子?”
裴青微微点头,将散在一边的棉被重新掖好,“吴老太医为人旷达却生性谨慎,绝不是随口妄言之人。我想他有意无意地跟我说这件事,定是看在你家小五是他关门弟子的份上,对我稍加提点。其实从那时起,我就隐约察觉皇帝真正属意的人不是秦王晋王之一。现如今看来,我的选择没有错。”
每回朝堂更迭之时,站错队伍的人死得比常人都惨。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并不是每一位有仁心有德行的人都可以顺利地走到最后。但是相比秦王的寡恩刻薄翻脸无情,相比晋王的自以为是妄自尊大,裴傅二人更愿意待人一派赤诚的四皇子可以继承大统。
傅百善想起那个性情良善的孩子,相处起来就像自己的弟弟一般,心下也有些欢喜,“这位齐王殿下除了身子有些弱外倒是挑不出大的毛病,只是他向来没有入过朝臣们的眼界,只怕还是难以服众!”
裴青却是忆起在乾清宫陛见时,曾经有好几次看见皇帝手把手地跟齐王交代事务。而齐王的应对也是有板有眼,哪里是一个全无城府的孩子。他不愿意纠缠这些话题,遂拍着妻子的肩膀道:“宫里长大的孩子,有几个是真正单纯的。不会的下功夫去学就是了,只要皇帝愿意给他机会!”
放下心中大石,傅百善抱着丈夫劲瘦的腰身满脸都是笑,“只要不是秦王晋王上位就好,那两个人品性不好都惯会使些阴招。对了,他们也不是没有眼光的人,怎么这回就让皇帝这样一个简单的计策就赚了进去?”
裴青不由失笑,妻子嘴里简单的计策却是哪里简单了?她没有身逢其会不知那日的凶险,太和门外诸多军士的鲜血断肢抛撒在青砖上,加上天气寒冷竟被生生冻住。乾清宫三大殿的太监们齐齐打扫了三天都没有清理干净。由此可以想见那几天的宫城里是何等的凶险,人人都是放在箭上的弓弦,其实早就身不由己了。
他搂紧妻子细细吻她的额头,“不过是一叶障目罢了,这一向皇帝的所作所为,让秦王晋王都错以为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皇帝借着病重下放六部的权利,两位王爷手里有了钱有了人,你想他们还不下死力气折腾。却没有想到,这世上有些东西来得快去得更快!”
傅百善精神一懈怠就感到睡意,她在被窝里感受着丈夫身体的暖意,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口齿不清地喃道:“这下终于不用提心吊胆了,裴大哥你也可以好生歇歇了……”
裴青没有答话,只是将被子裹得更紧些。隔着半开的槅扇可以望见外面天色已经渐明,想来明日应该没有风雪了。
此时此刻的秦王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披着一件黑绒大氅走得飞快,身后几个太监竟然落后了好几步。
大理寺高深的牢门被打开,最里间的一间牢房里关押的就是当朝首辅刘肃,他撩起眼皮看见是秦王后一怔,旋即看见后面紧跟的几个青衣太监,便了然一笑道:“这是给我送行来了吗?”
因为有外人跟着,秦王有些话不好说,只是趴在有些脏污的栏杆上面露愉悦道:“父皇赦免了您的罪,让您先回家静养,这几位便是送您回府上的公公。我亲耳听见父皇吩咐的,决计没有听错!”
刘肃眼里的愕然便明明白白地映在了脸上,他万万没有想到被皇帝逮个正着还能逃脱一死。为官三十年他擅于审时度势隐忍势力,这回皇帝病重陷入昏迷是他首先探知的,谋划许久以为是天降机会便决定孤独一掷,巧言拉了几个说得上话的朝堂重臣,在乾清宫平日里议事的西暖阁里写下那道圣旨。
想到泼天的富贵荣华即将到手,冀州的寒门刘氏从此可以位列公侯,他拿笔的手几乎在颤抖。文思犹如泉涌,就像在腹中已经书写了千百遍,“……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二皇子应旭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没想到这个梦竟然没有结尾,圣旨上的墨汁还没有干,一众人就看到了门外的那身缂丝蓝底五彩云蝠龙袍。一干人忙跪地请安,只有刘肃如遭雷殛,怎么也想不通病重的皇帝是如何从床榻上爬起来的?
面色苍白的皇帝见了他们连一句话都懒得说,只是坐在惯坐的位置拿着拿到刚刚出炉的圣旨细瞧。皇帝往日一向仁慈体恤,平日里议事时见了这些老臣子,第一件事就是叫太监们拿凳子。那日天降大雪,他们这些人跪在四面敞风的回廊里整整两个时辰都没人理会。
直到被推搡出西暖阁时,刘肃才看到乾清宫外到处都是穿了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军服的将士。直到那时他才明白,这个因为历年的头风旧疾说话变得温文的皇帝,依旧是往日那个杀伐决断,对侵犯自己利益的人绝不心慈手软的皇帝。
浑浑噩噩地回了榆钱胡同的刘肃对围上来的老妻夏氏和儿子刘知远,只是微微摇了一下头。儿媳崔莲房最是知道其中事务的,见状顾不得细细寒暄,忙命人拿了几只荷包过来递与那两个青衣太监以示酬谢。
为首的太监笑着受了,却低头恭敬道:“圣人最是体恤这些老臣的,每家都派了人帮着照看身子。还说这些老大人是朝廷的栋梁,不能有任何的闪失。这不咱家只有亲自看着,等刘首辅的身子骨什么时候恢复康健了,咱家就回宫复命!”
刘肃猛地抬起一双昏花老眼,半响之后只是微微举起双手过额道:“臣谢陛下体恤……”
等夏老夫人和刘知远惶惶地过来扶起刘肃时,他压低声音对着儿媳崔莲房急急道:“快去打探宫里惠妃娘娘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