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悯和不忍。
如今白氏病入膏肓,他有心无力,只能惆怅地直叹息,上天总不让好人好过。
白氏嘴唇微弯,“傻圆圆,娘要去见你爹了……圆圆,以后要一个人了,可是娘希望你好好的。”白氏气息不足,说话断断续续,犹如风里飘摇的一支残烛,渐渐式微、熄灭。
白氏病了这么多年,对生死看得早淡,活着固然能让她的圆圆有个慰藉和依靠,可却要拖累她,让她背负一身巨债,将来一辈子被沉重的债务压着,翻不过身,喘不过气,永远被阿茵她们瞧不起。死了,圆圆会难过一阵儿,可她已经大了,也能独当一面了,很多事都能自己拿主意,她一个人兴许会活得更好。
察觉到身子的情况忽地急转直下,白氏虽吃惊,倒并不害怕。
不论是天意,还是别的,倘若能让她的圆圆解脱,都好。
霍蘩祁哭着趴在白氏肩头,“不,圆圆只要娘活着……娘不要抛下我……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白氏的状况只是回光返照,大夫也知晓,所以并未上前再探脉。
说了两句话,她便再无声息了,霍蘩祁颤抖着将指腹又凑近白氏的鼻尖,微弱的呼吸也没了,人在大起大落之后,霍蘩祁已经忘记了反应,呆呆地,眼眶红肿地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白氏苍白秀美的脸蛋,坠了几滴泪珠,神色安详而温柔,丝毫不像死亡,倒像是赴了一场少女般纯粹美好的梦。
微风鼓动斑斓的梧桐叶,水面毂纹骤生。
步微行从府衙出来。
王吉被判了五十廷杖,并十年牢狱,阴氏在家待产,一旦孩儿出世,阴氏沉塘,孩子姓赵,归入赵家。
侯县令对步微行的判决不敢置喙,虽觉王吉被判得重了点儿,但见到步微行阴沉冷峻的脸,什么话都只敢往肚里咽。
步微行才出门,言诤便跟上来了,“公子,出大事了。”
“什么。”
言诤见侯县令还跟在身后,也高声喧哗,凑近步微行,脸色复杂地耳语几句,最后,折腰退下,叹惋不绝。
步微行蹙眉,抬眼,只见侯县令哈腰直笑作恭送状,他沉声道:“让仵作跟过来。”
“是是是。”这当口,侯县令再不敢忤逆他的话了。
但是一扭头,不对,好好儿的传什么仵作,难道又有……天杀的,怎么做两年县令破事儿这么多。
一波方平,另一波又乍起。
步微行带仵作上门,一院沉默,大夫背着药箱候在一旁,沉默不言,一个布衣短褐的农人大汉,侧过脸在抹泪。他的目光落在池塘边,风吹木叶,瘦削的少女一动不动地趴在母亲肩膀上,双臂紧紧抱着母亲的脖颈,隐隐约约,有抽噎的声音,若非她单薄的肩膀在颤动,静得可怕。
言诤要说什么,步微行比了手势,让他们在门口稍待。
“霍蘩祁。”
这是男人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冷得犹如沉入湖底经年的寒玉。
风一吹,树叶瑟瑟作声。
霍蘩祁呆呆地起身,然后瘫坐下来,眼眸通红,惨白的脸颊上满是泥灰和泪水,哽咽着坐在一堆泥里,怔怔看着泥沼外眼眸冰冷的男人,看了一会儿,忽地,哇哇大哭。
少女哭得撕心裂肺,欲将满肚子的委屈和绝望都宣泄出来,步微行沉着脸,等她哭。
整个院里都是霍蘩祁的哭声,一声一声,肝肠寸断。
他攒着眉,俯视着将头埋入膝盖里嚎啕的女人,十年未曾动容过的心,于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是心疼。
第20章 身后
足足哭了近一个时辰,她嗓子哑了,只剩下抽噎和咳嗽,步微行见她还傻着不动,轻叹一声,弯腰蹲下来,霍蘩祁才要抬起头,膝盖被他一抄,整个人便被拥入了男人怀里。
霍蘩祁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衣襟,繁复的螭纹勾折蜿蜒,像命运交缠的纹理。她捏紧了手心。
步微行将她放下来,置于树下那张躺椅上,身后茶水已冷,步微行取下杯盏,放在鼻尖轻轻一嗅,“大夫。”
王大夫走了过来,将他手中的茶杯接到手中,霍蘩祁望着毫无声息的母亲,才听到步微行说的话,怔怔地扭头,王大夫也放在鼻尖嗅了一下,“这是,野蔷薇的花瓣?”
霍蘩祁愣着,听他们说话,母亲仿佛是被人谋害?
“大夫,野蔷薇怎么了?”
芙蓉镇地处两山之间,百姓与山林野花为伴,此处山野蔷薇繁盛,各家各院之中也不乏有人栽植蔷薇。
王大夫摇摇头,“你母亲这病,食不得一点性寒之物,我开的药方子里都是药性温热的,以调养滋阳为主,许是雪芝虽有续命之功,但天生带点凉性,碰上野蔷薇,药性起了冲突变化。”
霍蘩祁呆呆地听着,她仿佛全然听不懂。
王大夫道:“阿祁,你不是说家里有雪芝么,让老朽瞧瞧,说不准能窥探一二。”
霍蘩祁点了点头,这才站了起来,腿软地去厨房里拿药。雪芝草身似灵芝,通体雪白,上有黄褐斑纹,她昨晚用刀剁了一截,剩下半朵已然蔫损,王大夫仔细瞅了好几眼,偷偷瞟一眼霍蘩祁,见她双眸噙水,乖巧又无助,似孤雁离群,心思便转了转,不敢再雪上加霜求这剩下半株灵药了。
“果然是雪芝。”王大夫一句“从何得来”险些脱口,一瞅霍蘩祁身旁孑然峻立的男人,心中也了然。
“阿祁,你家里……”
王大夫正要问话,步微行忽沉声道:“仵作。”
此时诸人才惊觉府衙来人了,仵作战战兢兢要上来验尸,霍蘩祁没见过验尸,愣愣地瞧着仵作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跟着便握着两柄薄而锋利的匕首探过身子去。
她骇了一跳,腿也有了力气,箭似的扑到白氏身上,“你要做甚么?”
仵作吓了一跳,握着刀缩回去,为难地苦着脸,“小姑,你母亲要是误服食物而死,我要剖尸解胃才能……”
霍蘩祁一听“剖尸”,便咬咬牙,凶狠地将仵作一把掀开,“不行!谁也不能动我娘!”
仵作更无奈,“可这事——”
他似不着痕迹地拿眼瞟了瞟步微行。
霍蘩祁起身,也不顾满手泥,就抹在步微行的衣袖上,紧紧拽住他的袖口,“不行,我娘生前受了半辈子苦,我不能让她死后也——”
少女哽咽着落下眼泪,在求他。
民间有一种说法,死者若不能留全尸体,到了阴间便要受雷霆之刑,也忍受身首分离之苦。
步微行道:“若是你母亲死于被害,不这样,也许找不到线索。”
霍蘩祁不知道,这大概已是他此生语调最低回温柔的一次,她心凉了半截,“我不让……”
看不出坚决,几乎只剩下哀求。
她可怜地眨着眼睛,温热的泪犹如烛花似的,打落他的手背,滚烫灼人。
霍蘩祁耷拉着脑袋,满脸泥垢和泪痕,小心翼翼地摇他的广袂。
步微行拂下眼睑,“这是你母亲,你不让,自然,没有人会动手。”
霍蘩祁点头,“嗯。”
她撒开手,转身走回去,“王叔。”
王二叔在一旁听着,见霍蘩祁忽然出声叫自己,便忙着应道:“哎,王叔在。”
霍蘩祁抽抽鼻子,这时的脆弱少女,仿佛无比镇静,那么从容,那么优雅,半点看不出绝望了,“王叔,我家里只剩我了,我一个人没法替我母亲操持后事,想请王叔张罗,银子我付。”
“傻孩子。”王二叔直叹息,这事总不能不应承,便答应了。
她颔首两下,擦掉眼角最后一滴泪水,再度走向母亲躺着的藤床,小院里只有淙淙水声,瑟瑟风声,萧萧叶声,却没有一丝丝哽咽和抽泣,霍蘩祁安静地将母亲脸颊一侧的秀发拨到她的耳后,母亲还是温婉恬静,唇边带着温柔的微笑,仿佛不着尘埃一般逝去,四下弥漫着野蔷薇浓郁的芳香。
许久许久,王大夫收拾好了药箱要走人,仵作急急忙忙跟着出门,也不想摊上事。
霍蘩祁回眸,见步微行若有所思,似要说话,她抢先一步,“我家里没有野蔷薇。”
“是外边人带进来的。”步微行肯定一点,“你娘今日见过别人。”
霍蘩祁摇摇头,“我在外头,所以不知道。但是大夫也没肯定说野蔷薇是祸首。”
所以她不肯让仵作验尸。
母亲生前名声便不好,她不能让母亲死后还被男人看了身子,为了不确定之事。也兴许,野蔷薇与雪芝,根本就不是让母亲的身体急转直下的原因。
她牵强地微笑,“娘的遗言说,要我以后过得好,我肯定能活得好的。”
彼时,暮春如日薄西山,奄奄一息。
风声鼓动得人心仿佛揉碎了什么坚持,唤醒了一缕孤勇和温柔。
步微行看着她,仿佛是与十年前的自己对视。
年少桀骜,在深宫皇权的假象里蒙昧憨醉,华丽奢侈的美梦却于一夕倾颓,他同样不服输,同样地要证明给世人看,他不顺从、不接受,虽然这十年来亦是诸般波折,可即便是负隅顽抗,也如此过了。从未后悔。
末了,他微微拗过目光,“今日何人来过,我会让人去查。”
“谢谢。”
倘使是有人从中作梗,她自然不会姑息。可是,霍蘩祁望着安息的母亲,母亲走得如此坦然,未曾留下事关来人的只言片语,让她如何相信,母亲是被加害的?
她只想先料理母亲的丧事,让母亲安然入土。
她知道父亲葬在城外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那块坟地并不是霍家祖坟,她爹不在族谱里,死后,是母亲花费心血用仅存的那点儿余钱买了地,立了碑,如今正好可以让父母团聚了,这是她母亲十来年的心愿。
王二叔办事利索,料理丧事也井井有条,霍蘩祁就在母亲棺椁前守灵三天。
白氏身死的消息传遍了芙蓉镇,十多年前那些嫉妒谣诼白氏的女人,虽嘴上不说,私底下却大半在额手称庆。
消息是雁儿传给杨氏的,杨氏正栽花,闻言,喜上眉梢地扭头,笑问:“那狐狸精终于是死了?”
雁儿“嗯”一声,“听说是身子不大好,昨儿个便一病呜呼了。”
“死的好!”杨氏用绢子擦拭干素手,笑道,“我得去告诉那不知羞耻惦记弟妹的霍老大,他人呢?”
雁儿顿了顿,为难地搀扶住了杨氏,“郎主去了霍蘩祁家里,听说为白氏上香去了。”
听罢杨氏脸一沉,将水壶冷冷掷于地上。
“呵,人死了我看他还动哪门子的歪心思!”杨氏青着脸,怒着讥讽霍老大,讥讽之后忽又抚掌大笑,“还管他有哪门子心思!白氏已经死了,他就算再哭也哭不回来,可见上天是长眼的,下作狐媚勾引男人的女人,就是不能长命!哈哈哈哈,天收了她!”
杨氏与雁儿在一旁庆幸,杨氏恨不得去烧点高香,便撺掇着雁儿给她拿几支香来,她要拜神。
风一阵拂过,霍茵坐在花廊折角的围栏处,唇瓣微白,脸色难看地揪褶了碧绿玺花下裳。
第21章 决定
霍老大在门口徘徊许久,终于鼓足勇气进门为白氏上香。
灵堂布置一切从简,雪白高烛微光幽冷,少女披着一身素服跪在棺椁前,这是第二日,少女面容素白,除了眼底有微微的青,稍显疲倦,别无哀痛。
霍老大对白氏心术不正,肖想已久,可惜从未真正下手,他总觉得白氏便像是那照进深沟污渠的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