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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你还是挽华公子,咳咳,”药医谷主向来温文尔雅,如今却是真的有些动气。
林青释手指紧扣住手炉灼热的边缘,再度不留情地讽刺道:“如何做的出以死相胁的事情来?”
“够了,求你不要再说了。”邓韶音神色颓软地委顿在座位上。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不要再说了……望安道长,不,林公子,林谷主,是我做错了。”
他早该知道的,如今这般相对缄默的局面,有大半是他一手造成的。
正文 第4章 葳蕤旧日行其二
三年前,他带着七枚回春令和重金登门药医谷的时候,他们之间,就有什么永远地终结了。
药医谷在荒僻的梦泽江潮里,非轻舟小楫不能抵达。那场天下皆惊的战变后——他现在都不能回想那期间发生的二三事,只大致地称呼一声“那场事变”,那之后,药医谷老谷主病逝,谷中一个不知名的外来 弟子传其衣钵,潜心研学医道,后来做了下一任谷主,是为药医谷第四任谷主林青释,字十念。
青词释酒,十念皆安。
不论哪一个,都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昔日长歌当哭、天地浩然的林望安道长的影子,是以,邓韶音提着一年份的回春令登门拜访的时候,全然未曾想到会遇见故人。
还是他最想见却也不愿意见到的那位。
林青释做了谷主后,新设了回春令,一年由谷中弟子发出七枚,持令者上门求医,无令则不治,绝不出谷行医。邓韶音尾随着发放回春令的弟子一面一面地收集令牌,又擒住对方问得药医谷的下落,当即提着一箱紫锦贝和奇珍玩物若干上了门。
药医谷里的雪封了千树寒碧,他看见轻裘缓带、临风静立的人,手里的玉匣轰然坠地,七面回春令骨碌碌滚落脚边。
“药医谷主?怎么会是你?”邓韶音骇然地隔着门前的石阵问道。
“你还好吧?”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那时候,还有人存活下来吗?”
他一迭声地问着,全然忘却了自己来的目的,胸中情潮翻涌,一时间恍若炭火炙烤,几近沸腾。
林青释掬起掌心的一捧落雪,隔着风雪遥遥地转向他,只一眼,却让他胸中的炽焰霎时冰冷下去,甚至全身都感觉到蚀骨的寒意。
邓韶音吞咽着风雪失声惊呼:“望安,你的眼睛怎么了?”
“放我进去看看!”他被困在阵中不得脱身,不满地说。
然而,新任的药医谷主只是长久地伫立在原地,盲眼中难以抑制的悲哀和苦痛一瞬涌将上来,将阵里阵外的两个人吞没。
“叫我林青释。”他终于说出了相见以来的第一句话。
一张嘴就有寒气侵入肺腑,他弯下腰来重重地咳嗽,额头从覆雪的枝头堪堪掠过。他勉力平定着呼吸,执拗地向邓韶音解释着:“我不认识你,休论从前的事,那个我是梦中身。”
谷里的侍女幽草走过来为他系上厚毛外套,眼神惊骇地定在邓韶音脚边的回春令上,道:“谷主,这个人有回春令,好多!”
她的心微微一沉,谷里发回春令的弟子还没回来,这人却已经提着一整年的回春令上门——这是什么样一个手腕通天的人?又有什么样令人为难的沉疴相待?她想要提醒谷主,却发现林谷主只是负手而立,静静地隔着一段距离与那头的人对峙。
林谷主衣袂猎猎,散落的长发在风中抖得笔直。他抬起手遥遥指着阵中的时候,幽草惊愕地瞪大眼,看见他周身一点落雪也无。
劲气,是劲气!
幽草曾听谷中的一位病人提过,知道这样纯发乎内心的劲气需要怎样纯挚凝厚的武学修为。她目光复杂地望向谷主,原来,清癯瘦弱的谷主,亦是身负绝世武学。
几年前,谷主拜入药医谷时,像是横空出世,什么过往都没有,现在细想来,谷主也必然有一段幻灭的过去,否则,怎么甘心拚却一身神通,幽居深谷行医。
幽草还待细想,思绪却被谷主的声音冷冷截断,这些年,他是从未见过这样冷锐的谷主,整个人像是一把待出鞘的长剑,像谷主墙壁上悬着的那把渡生剑。
林青释淡淡道:“不治。”
“谷主,这与理不合!”幽草急道。
“在药医谷,我便是理。”林青释抬手遥遥掐诀挪移了阵中的石块,侧身望了她一眼。
正文 第5章 葳蕤旧日行其三
“邓先生中气十足,显然不像是负病在身。我实在是不愿再同你有纠葛。”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轻,却恰好清楚地落在邓韶音耳中。
先前初见时的激动、落寞与不解渐渐平息,邓韶音记起自己来求医之事,一咬牙,殷切地软语恳求:“林……林谷主,我已做了靖晏少将,将士间瘟蛊横行,拜托你前去行医。”
“靖晏少将,”林青释翻来覆去念了两遍,神色蓦然冷凝下来。
“好一个靖晏!”他轻叱道。
邓韶音身子晃了一晃,险些踏入阵外的险境,他脸色苍白,勉力维持镇定:“林谷主,我奉命镇守京城,请你……”
林青释断然打住他的话:“药王谷的规矩是从不外出行医,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放缓了语调:“京城神医甚多,邓将军何必苛求我一个双目已盲、沉疴加身的废人。”
“不,不是的!”邓韶音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慌张地住了嘴。
他艰涩道:“你不是这样的。”
林青释只是静默地抿紧了唇。
“我本来也没想到是你,只是带了些俗物。”邓韶音抬了抬手里的箱子,清脆的金石交击声,许多珍贵名器都装在那里面。他打开取出一颗青碧色的珠子,在微阳下剔透如雪,曳动着清光万千:“我想这个你会喜欢。”
“凝碧珠。”他道。
林青释神色微动,唇畔似乎缓缓浮现出一丝极温柔的渺远笑意,却很快淡下来:“人都不在了,还要它做什么。”
“幽草,回去罢。”他拢进了领口,转身轻轻落下一句。
“谷主!”幽草却惊恐地拽住他衣襟。
不用她开口,林青释感觉到空气中隐隐流露出的杀气:“呵,经年不见,邓将军一言不合便要拔刀了吗?”
“也不过如此。”他冷笑着,将幽草护在一侧,心中暗自警觉。邓韶音是他当年的战友,那时身手只比他稍逊,如今想来已是伯仲之间。他唯一的兵刃——渡生剑却并不在身边。
他冷冷道:“邓将军,你应当知道,你制住我也是无用。倘若我不是心甘情愿,你的军士便永远不会好。”
他续道:“便是我暗中涂改药方中的几处,你也无从发觉。”
“这我自然知道。”邓韶音微垂着头,有思刀的刀刃垂落指向地面,“林谷主,我不会对你动手。”
“若你执意不肯,我便只有在此自刎。”他提起衣衫豁然跪下,唰的一声,有思刀如一泓秋水掠过,抵在他的颈部。
“你!”林青释恨声。
话音未落,幽草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邓韶音毫不犹豫回手便是一割。
“住手!”林青释听着刀落声音的方位,面沉如水,点足掠出,起落间抢到他身侧,连指止住了血,重重地哼一声:
“恭喜啊靖晏将军,你赢了。”
在最后口腔里血腥味轰然炸开的时候,邓韶音看见的是白绫后面居高临下、却满含痛色的眼眸。
就这样,他赌上所有的情分,赌上对那个人的了解——不论生死辗转,不论是望安道长还是林青释,这个人总有些是没有变的,他依旧月朗风清,见不得死亡发生在面前。他终于把药医谷的神医带回了军中,解了燃眉之急。
那时候的局势实在是不容他有第二种选择,京城里和乐安居的百姓不知道,他却了解地清清楚楚,七年前落幕时分未曾消解的祸患,终究会卷土重来。弗论何时,行于何届,京城的三万靖晏军绝不能因病失去战力。
——只怕,在林青释的心中,他已经因为日日的杀孽沦落到无间地狱里去了吧?
虽然日后林青释决意周游行医,他们年年会面,关系略有冰释,他却清楚地知道,那人对他只是怜悯和憎恨这两种极端的情感,再无一丝一毫从前的相照相知。
正文 第6章 葳蕤旧日行其四
邓韶音将脸埋进掌心,透过指间缝隙,出神地望着车窗边药王谷主清癯的侧影。也不知经年的颠沛行医这人的身子是否受的住,他却是真是瘦弱,骨节分明的手指摆在一起,像是攒聚的滴翠竹。
“我原本学医道也不是为了自己,我活一人,便救一人,如此便已足够。”他没有转过来,只是沉声说。
邓韶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回复自己先前的话。正当他想回复一句什么,就听见那人以一种悲怆而决然的语调开口:
“韶音,你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你。”
邓韶音全身一震,终于无法面对车厢里沉郁的氛围,一掀帘子,车子便缓缓停了。
“幽草,扶我下来。”林青释缓缓吩咐那一侧的侍女。
一只手执拗地伸在他面前,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邓韶音眼眸黯沉,抢先扶上他微凉的手,有些悻悻地别过脸:“林公子,我们走吧。”
林青释默不作声地任他搀扶着,入耳是繁杂的喧闹之声,夹杂着二三笑语细谈,让他微微有些恍惚。
他们已步入尹州城里最大的一处旅店。
尹州虽非商贾重镇,却是交通要道,南开北仰,转首天下,八方匆匆的行客在此相会歇脚。
此时,酒保正在安排店里的行客用晚膳,三两言谈的客人却越过他看向东首绮窗,神色讶异,一只白鸟穿透窗棂扑簌簌飞进来,几乎惊落了他手上的酒碗,白鸟盘旋一下折落在林青释肩头,抖落满身的雪,依约地轻啼一声。
“咦,怎么回事?”林青释感觉到肩上一沉,诧异地缩了缩。
话音初落,轰的一声,厚重的木质门帘被猛然掀开,长风卷起,一道人影踉踉跄跄地冲进来。
那人是个少年,似乎是长途跋涉而来,满面风尘,却不掩眉间秀丽,鸦羽似的长睫猛烈颤抖着。他披一身深黑大氅,衣上沾满寒气,怀里似乎抱着一个人,纤细而苍白的手垂落在外面。
“医生,有没有医生?”
“辜颜,辜颜在哪里?”
少年喘息着停下来,诘问出毫不相干的两句话,眼瞳里神光交迸,一一扫过人群。看到他眼里的寒光,个个都被吓住,噤若寒蝉。
在他抬头的瞬间,邓韶音轻咦一声,认出他便是来路上遇见的那个骑士。
反正也与他不相干。
邓韶音目光转冷,捏捏林青释的手,拂袖驱走他肩上莫名停栖的那只白鸟:“上楼歇息。”
“你是医生!”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刻,利刃破空的风声猝然袭向后心。少年断喝着屈指铮然一弹,长刀出鞘,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铿锵相击。
邓韶音被松手大力推至一旁,在他锋利眼神的注视下,少年持刀退后三步,堪堪站定,神色惊异,刀尖隐隐暗指邓韶音心口三寸,说话却是对着一旁的林青释:“辜颜在你那里?”
“咦,你是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