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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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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竹晞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竹排中,水流缓缓,他顺着洛水漂流往下。陆栖淮抱着剑在船头,倚着竹柜,阖目而睡,并没有划水,只是任凭一叶竹筏被水托起送到远方,飘飘荡荡如同风中旋舞的叶。

    他屏住呼吸,没有打扰那人休息,只是静默无声地看过去。如今安宁下来,他才有空好好打量阔别许久的友人——陆栖淮有一种明丽而恣肆的美,容颜大气而洒脱,仿佛泼墨而成,任何笔触也无法描绘出他的卓荦气质。他不像是江湖客,像是世家豪族里外出寻芳的贵公子。

    沈竹晞想起来,他在沿途来的时候见过陆栖淮的画像,也在史家婚礼上那个假扮云袖的花旦的描金折扇上看过,只是那些画总是着重点明了陆栖淮容颜中美到近妖的一面,与他的气质倏然不同,单按着画像来,即使是相对面也未必能认出。

    他手指浸在冰凉的湖水中,虽然是初夏,洛水仍旧寒凉入骨,他如同掌心握了一把冰剑。他想起先前洛水中爬出来的千余尸体,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冷颤,他们所行经的地方,是否每一寸都是旁人的埋骨之处?这些人为何会葬身于此,陆澜又是怎么将他们召唤出来的?

    沈竹晞心中疑窦丛生,重重疑云堵在心口,几乎使人难以喘息,他决定等对方醒来,一定要问个清楚。

    “朝微,我好看吗?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陆栖淮醒过来,似笑非笑地抱着手臂看他,然后坐直了,伸展身体,“我居然就这样睡过去了,可真险。”

    “我给你放了两次血,毒已经流干净了——好像你的血本身就抵消了一部分毒性。”陆栖淮扬眉道。

    流萤在他们的衣袂边飞旋萦绕,沈竹晞小心地伸手拢过去,捉了一只捧在掌心,献宝似的捧到陆栖淮面前:“陆澜陆澜!我有一只飞萤!”

    “是啊,你厉害!”陆栖淮也转头笑着看他,忽然一扬手,他掌心的玉笛在夜色下散着幽光点点,落单的流萤以为遇见了同类,嘤嘤地飞过去停栖在笛孔上。他将玉笛横在额前,展颜而笑,“不过还是我更厉害一点!”

    沈竹晞抱着手臂冷哼一声,显然是不服气,他一边伸手捏着掌心那只飞萤的尾巴,亮晶晶的东西沾满了手指,他顺着竹筏爬过去,一把按住陆栖淮,在他脸上胡乱涂抹,直到那一层荧光亮色流镀在他双颊眉梢上,才拍手叫好:“你当然厉害!你也是萤火虫了!”

    陆栖淮笑晏晏地看着他,点漆双瞳里映照出一整个对面人的倒影。倘若时光不似指间流淌过去的洛水,能在此多停留一刻便好了,不过就算如此,已足以温暖整个余生。

    “陆澜,你以前是不是见过我?”沈竹晞忽然问,手指停滞在他眉间,“真奇怪,我不记得你,却总觉得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的。”他睁大眼,从这里恰好可以看见陆栖淮的眼睫扑簌簌地颤抖,却如同珠帘一般隔绝了里面的情感,让人望不真切。

    “朝微,你这种讲话搭讪的方式,在京城街头早已经过时了。”陆栖淮微微颔首,侧眉瞥了他一眼。

    沈竹晞将这种眼神解读为嘲笑,顿时恨恨地猛然使劲捏他的脸,急道:“我才没有故意找话题!我是真的这样觉得!”他点在对方不算丰满的脸颊上,叹了口气,“唉,为什么你的皮肤比洛水还凉?就算是璇卿一个女孩子,也比你暖和许多!”

    “璇卿?”陆栖淮捕捉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挑眉问。

    沈竹晞一拍额头:“哎呀,忘了跟你讲——”他盘膝坐在友人对面,拉着他,兴致勃勃地说,“我跟你讲啊,这个事情是这样的,我那天被送到史府……”他将这半月来的所有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只略去了外面人关于陆栖淮那些难听的留言,就是假云袖演出的戏剧。也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带过。

    陆栖淮的眉头越听越蹙紧,却出乎意料地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只低低地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史姑娘与我素不相识,却肯陪你来冒险寻我,可见她……”他一顿,终究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沈竹晞不明所以:“可见什么?”他眼看着陆栖淮没有解答的意思,不禁皱眉,“日后我们还要为了隐族入侵的事奔波,反正我也找到你了,我们还是尽早到客栈去把她接走送回去,以免多事。”

    他忧心忡忡地撑着下巴:“璇卿一个人,背后是整个史府的力量,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发生动荡。”

    陆栖淮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多日不见,朝微颇有长进,已知道从大局来考察整件事。只是这位史姑娘……他顿了顿,神色忽然变得很古怪:“朝微,你是不是喜欢这位史姑娘?”

    “噗”,沈竹晞正在凝望着水面出神,被他一句话惊住了,满脸奇色地回过神来,“陆澜,这是你讲的话?你被夺舍了?没毛病吧?”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已经探手攀上黑衣公子的额头,摸了摸,嘀咕道,“没发烧啊,怎么问出这种胡话?”

    “你可得好好想一想——倘若你不喜欢她,便不用再回客栈找她,让她自行离去便可。”陆栖淮神色凝肃,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就不要给她念想。”

    沈竹晞微微撇嘴,有些不高兴:“你在想什么?我才认识她多久啊,何况她讲的那些年少时候的事我全都不记得。”他叹了口气,忽然噤声。

    虽然只短短十余日的接触,沈竹晞敏锐地感觉到那个少女的确是喜欢他的——除了喜欢,便再无其他。自己是她在情窦初开的青涩时分遇见的第一个少年,这份情感在此后的数年间被近乎执念地扩大。

正文 第95章 相寻人间仄其七

    ——“小昙,你看,初夏的荷塘里已经初绽了莲花。”京城的天街旁,有华清池种满了荷花,这时候夏风拂面,芰荷便娉婷玉立着站在水中央。那时候,他和史画颐并辔打马过池旁,史画颐忽然放缓了马蹄,指着那一池荷叶感叹。

    史画颐如是追忆:“二公子,你大概是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我记得很清楚——我十四岁时候,刚好是夺朱之战爆发前不久,那一日父亲带我去周府作客,你在后院池边种莲。”

    “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以‘周二公子’这个身份存在的你——亭台曲栏间,你一身青衣也似池中碧叶点点,弯腰在池边,掬水俯掷下一颗一颗的莲子。”

    “我那时候去周家一心想见你,看到你当然很高兴,就跑过去想要和你一起重莲花。”

    “你没有用铲子挖土,而是半跪在水边,顾不得衣衫湿漉漉的,俯身在岸边刨下一个一个小坑。看得出来,你先前也没有干过这些活计,种了几颗莲子,忽然觉得不对,你发现池边不大能沾到水,并不适合种莲子!”

    “那一天,在我的央求下,你划着船带我来到了池中央,我看见你轻功绝妙,轻飘飘跃上了荷叶尖,点足踩在青翠的叶子上,好像没有重量一样凌空而立,一阵风就能吹走。”

    “我那时候一个人留在船里,又是担忧又是害怕,随手掏一把莲子扔出去,你捞住了,借力一跃,在一片青青的荷叶间曼妙飞旋,说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可真像凌波而来的仙子。”

    “我们将荷花种满了池塘,我记得有且仅有一颗,在停船的附近,是你同我一起种的,我偷偷在一旁已经长好的荷叶上作了标记,预备着以后来这里看。

    “我和你拉了勾,说是来年一起看堂前荷花。你说雨里听荷才有意思,我们便约定,在第二年的下雨天,我来到你家听雨、赏荷。”

    “第二年荷花盛开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京城,去和你的三位朋友一道,斩妖除灵,你大概早就忘了和我的这个小小约定,确实,这个比起隐族入侵的大事,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但是,小昙,你知道吗——那一朵荷花是并蒂莲,满堂三千朵,唯有那一朵花开并蒂。”

    那一日,在京城的华清池前,沈竹晞震惊地听着史画颐讲述着这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他,他却觉得全然陌生。时隔这么久,史画颐依旧能清晰地描述出当时的画面,可见那一幕已在她心底重温许多年。

    当时,他无言以对,怔怔地看着面前女子展露出与年龄殊不相称的哀婉悲伤,忽然觉得有一刹的动摇——他当时便想把史画颐劝回去,不要再与他同行,更加深陷。

    “所以你那时候为什么没把她劝回去?”陆栖淮忽然问。

    沈竹晞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经意间把话说了出来,不禁失笑,语气却微微有些涩然,摇头:“不忍心——虽然,我,我是不喜欢她的。”他一句话说得声音轻微,却并无半点犹豫。

    陆栖淮闻言,似乎松了口气,坐回去,自然而然地换了个话题:“既然如此,我们不妨顺着洛水而下,到最下游去做一件事。”

    沈竹晞点点头,正要问他去做什么,忽然看见陆栖淮抬头仰望着天穹,冷然的声音截断他的话,微微带着疑问:“这一夜怎么长得望不到头。”

    他用一种如同咏叹的语调喃喃,“长夜未尽,薤露未凝,何方天光,一熹不明。”

    陆栖淮握着竹笛敲打掌心,如同应和着念出的曲调,低吟:“破春冰,镜折城,越人歌,听老荷。一醉一逃禅,病睡黄叶山。沧浪水,共一酹,能役鬼,闻蝶蜕。枕上来河岳,纸边拟风雨,往来万境,星斗泠泠……”

    流萤在他掌心萦绕着一出一没,而顶上的星光熠耀,每一颗倏然升起或滑落的,都像是承接婉转的音节。

    沈竹晞不知道他念的是来自哪里的诗歌,只觉得太过沉郁悲凉,心下微微一震。陆栖淮此刻明明就坐在他对面,他却并未感觉到如平日的肝胆相照,此刻,对方的心境似乎埋藏在那个离他很远的世界里。

    “想点达观的”,他忍不住说,随口拈了四句,“一音山水苍苍,一音天下汤汤,笛边半生了了,人间万事茫茫。”

    “这哪里达观了,分明是苦海阎浮不得回身的你我,最真实的写照。”陆栖淮摇摇头,竖指阻住沈竹晞挑眉的辩解,淡淡,“朝微,你不觉得,这一夜如此之长,很奇怪吗?”

    沈竹晞收拾心情,经他这么一提点,也想起来,惊呼道:“对啊,这一夜似乎有近二十个时辰!”他离开客栈已是半夜,后来与僵尸一番鏖战,又进墓遇见邪祟,再然后他解毒乘舟而下,这一番折腾,少说也得有十多个时辰,加上半夜以前的六个时辰,便快要近一整日!

    陆栖淮拧眉站起,神色陡然凝肃下来:“我先前没注意——朝微,你可有听到流水声吗?”

    沈竹晞茫然摇头,陡然闪过一个念头,失声道:“我们被困进了结界?”

    “怎么有这样厉害的结界,无声无息地把我们纳了进去,甚至一直没有反应?这个境界得有多大啊!”沈竹晞忍不住惊呼。

    “稍安勿躁。”陆栖淮安慰地捏捏他的手,而后站起,背脊笔直如剑,衣袂陡然鼓荡而起,他凝神细察,一寸一寸地探过去,想要找出结界的微弱之处。

    找到了!他如惊电般掠出,祝东风陡然切开了眼前浓厚到看不到头的黑夜!

    “天呐,是他们两人?”

    结界被破开之后,灿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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