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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画颐心中忽然涌起微妙的同情之意,想想自己也是如此,求而不得,甚至所求无路,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正在此时,一声唱腔已毕,长长的颤音过后,是一个有力的中止音。
全场陡然静默无声,而后爆发出剧烈如潮的掌声,一浪一浪,掀鼓着房顶。戏幕后,一只纤细如玉的手掀开帘子伸出来,那木偶戏大师原来是个女子。从史画颐的角度,恰好看见她浅蓝的袖中冷光一闪,仿佛藏着一面梳妆的镜子。
那只手干脆利落地扬起,连续接住了从四方如雨撒来的钱币,观众以为她只是轻盈敏捷,不禁轰然拍手叫好,史画颐却看出来,她一定身负颇高的武功,平日接贯暗器,才能如此潇洒随意。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熙攘的人群从最外层如分海一般向两旁散开,跌跌撞撞地让出一条道来。那是几个穿着军队制服的士兵,满身酒气地进来,两旁散开的百姓都露出厌憎的表情,捂住口鼻后退。
当先一人怀里抱着巨大的纸幅,呵斥:“深夜聚在这里做什么?散了,都散了!”他骂骂咧咧地走上前去,一把扯开戏台后的戏幕,忽然眯起眼睛,盯着戏幕后面露出来的木偶戏艺人。
“喔!”全场的人都发出惊叹声。
那是个绝色女子,水袖流仙裙,鬓角一朵簪花,如同盈盈欲坠的一颗泪痣。史画颐一眼认出,她正是云袖!和婚礼上青衣花旦的脸一模一样!
只是,这个是真正的云袖,还是假扮的那位呢?
“云袖”目若寒霜,立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抢上来望着她的一群士兵。那群兵痞本是横行惯了,是平日目无纲纪、素不服管的老油子,不知怎的,看到这样一种惊人的美丽,却觉得凛然生畏,一时间竟不敢造次,而由当先一人展开怀中的画卷,举高了,和她一对比。
“错不了!就是画像上要找的那位戏子!”那人惊道。
他目光阴狠,色厉内荏地扫过围观诸人:“这是帝王国寿要带走的人,你们别给我造次!”
“你确定是她?错了可是杀头的买卖!”
“从头到脚都一模一样,不过就换了套衣裳,等等,手上的玉环没有了。”
“什么玉环?这不是玉环吗?”当头一人用充满责备的眼神看着先前说话的士兵,冷笑。
“哎,奇怪了,方才我明明没看见的。”那人嘀嘀咕咕地和左右擒上来,抓着“云袖”就押着往外走,围观群众这才发现,这群兵痞身后还尾随着稀稀落落的二三伶人月妓,面有菜色,因为脚程慢而落在后面。难道这位方才为他们提供欢乐的木偶戏大师,也要沦落到这个行列吗?
围观人群不认得这位便是云袖,却依旧愤愤不平,只是慑于这是有关帝王国寿献艺的命令,无人敢乱动,只能眼睁睁目送着那一位清丽女子被带走,直到二楼有一道声音打破沉寂。
那是个清润的公子音:“住手!”
这声音因为发声者被旁边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嘴,显得微弱而中气不足,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这不是云袖,她是假的!”眼看着苏玉温手无缚鸡之力却要贸然冲上去,史画颐一惊之下,强行使力将他压在原位上,脱口而出,“云姑娘的功夫早足以杀他们一百个来回了!”
“啊?”饶是镇定从容如苏玉温,一时间却也不能接受这句话,错愕地微张着嘴。
史画颐低声解释:“这个假人在我,呃,那个史府的婚礼上出现过,说来话长,总之它不是云袖本人,你不用着急上前去。”
苏玉温松了口气,眉头却没有舒展:“天底下怎么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不是云袖,那真的云袖到哪里去了?”
史画颐蹙眉不语,她并没有真正见过这位和她在中州齐名的云姑娘,云沾衣和撷霜君等名动中州时,她还在深闺听琴绣花。最近发生的诸多事端扑朔迷离,如同一团云雾迷了她所有的方向,她一时神思怔怔,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不知道敌手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良久,还是苏玉温先定下神,握紧了折扇,眼神却在游移不定,似是在迟疑着主意:“我实在放心不下撷霜君,他绝不是那种去买醉的浪子,一定有什么逼不得已,只是,以我这手无缚鸡之力,和你的一点武功,追过去也帮不了他。”
史画颐经他这么一分析,深以为然,点头称是,问道:“那苏公子,我虽然是一点武功,不过也还要保护着你,毕竟你是小昙的朋友——接下来我们一起行动,要去哪里呢?”
苏玉温似是有些意外,没料到她斩钉截铁地说出要保护自己这番话,不禁感叹她对于撷霜君果真是一腔真情实意。他顿了顿:“帝王国寿是十年一度的大事,撷霜君一定会赶来,不如我们跟着假云袖那一行去看看,随行的都是些士兵流痞,想来你应该能对付得了。”
“虽然说还有三个月,但……”他叹了口气,“眼下也别无他法。”
史画颐正彷徨无措,听他如此说,便重重点头:“苏公子,我们这浅色衣衫太扎眼,得换一下。”她侧眼看到旁边往外走的年轻夫妇都是一身黑衣,越过去,手指连弹点倒他们,在那两人惊恐的眼神中,麻利地剥下他们的外衫,扔一件给苏玉温,“快换上。”
苏玉温看着她换下香云罩衫手忙脚乱的背影,微微地笑起来。这个史姑娘倒是真的很有意思,虽然出身是中州上下一顶一的华贵,却并没有那些高门后人常见的眼高于顶和迂腐的毛病,反而大多是随着心意行事,从容洒脱。难怪,她锲而不舍地一路追着撷霜君到这里……
一念至此,苏玉温眉间一沉,不动声色地抬起外衫的细带遮住了脸。史画颐向他伸出手来,她隐约听到外面的足音渐稀,不禁心下焦急,再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拉住苏玉温的手,拉着他攀上窗棂,在半空中拢衣为伞,飘荡跃下。
即使是在这样前路叵测的时刻,史画颐依旧有片刻走神,想到小昙有恐高症,总会在即使只有二层楼的高度磨蹭半天。如今不知道他怎样了,看见了什么,只盼他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这里离京城有二百里远,然而对于京城白塔里的神灵来说,只是弹指须臾须一跨越。休与白塔中万般神灵在上,璇卿愿倾尽此生运数,换小昙此行平安归来。
那一刻,夜空下少女拢起手指,翕动嘴唇,声音微弱地许下这个祈愿。
正文 第102章 他生江湖秋其三
涉山城的西南面,长巷交错蜿蜒,深夜时,浮灯飘摇,烛影摇红。与外面人所想不同的是,这里的秦楼楚馆、潇湘别院,每一处都是寂静的,名妓不需要出门揽客,而是在深房与客人手谈纵情。高楼上有渺渺的歌吹声隐约传来,人影都绰绰地藏在珠帘后,如同水中望月,看不真切。
然而,这样的寂静却被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哒哒哒,哒哒哒。”前面那个鸦青长衫的夜行客,虽然背着一个人飞奔,足下依旧如踏着流水,没有半点声响,这种响亮的足音来自他身后——那竟是一具骷髅!
骷髅跳跃着直挺挺地尾随那人向前,臂弯里抱着寒光闪闪的长剑,未曾出鞘,却已寒意森然,扑面而来。骷髅的肩上停栖这一只白鸟,两颗红豆似的眼睛在夜色里散发着红光。
“天哪!”有人惊叫了一声。
栏杆十二曲,重楼深处,有一只手挑开了珠帘,露出一张圆润如珠玉的脸,她猛然间觉察到楼下奇异的夜行客,惊叫了一声,霍地拉回了窗帘。
“怯萝,怎么回事?”女子淡然的声音责问道。
月光洒满了房内的檀木地板,镀上一层流转的银白。室内装饰简单而雅致大气,却没有前来的恩客,只有两个女子,案上一盏如豆青灯,和四壁书。然而,问话的那个人却栖身在黑暗里,她屈膝盘坐在床上,侧垂而下的三千青丝阻挡住大半的脸,似乎是在揽镜自照。
幽幽的银光中,她手中那一面梳妆的小小菱花镜,陡然绽放出炫目的蓝光,照亮了她整张脸和腕上的玉环,玉环已经缺了口,从中断裂一道缝,成了玉玦。
那先前惊叫的女子听到问话,浑身一颤,立刻低伏身子:“宗主,外面有人带着骷髅经过,那人武功很好,夜行疾速却没有声音。”
床幔微微一动,那被称为宗主的人掀开一线,冷冷地抛下四字:“不必在意。”
“是”,侍女怯萝迟疑着从地上爬起,走过去,从书架上对叠如山的案碟最下方抽出一沓纸,双手高举递给床上的人,“宗主,这是您派去外出打探消息的人发来的。”
女子抬手接了纸卷,纤指飞速翻过,阅后即焚。她抿着唇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里沁满了冷意:“要他们有何用?居然到现在还查不出,在史家婚宴上假扮我的人是谁!”
她冷笑着,手指尖的灰烬扑簌簌地落下,落在镜面上,居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一滴露水蒸发在了夜色里。
宗主一拂袖,忽而拉响了床边垂下的银铃,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响起,怯萝自发地往后退去,便看见穿着黑色夜行衣的矮小青年猫着腰跃进来,伏在地上,静静听候吩咐。
“写信给朱倚湄,让她拿出些合作的诚意来,最好能在三天内将那个潜在的祸患解决掉,那个人既然已经替我进入了国寿献艺的乐队,就让湄姑娘出手,等合适的时机将我送进去换掉那个假货。”宗主冷冷道,抬手扔下了一个羊脂小玉瓶,她看到下面的人用力攥紧了玉瓶,转身离去,不禁再度微微冷笑。
——他们家族的死士,为了防止意外因素所导致的临阵叛变,全都在身体内种植了蛊虫,而那一枚丹药,便是暂时缓解蛊虫发作的药物。
人心难测,然而天底下,没有谁会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然而,只是一分神,怯萝忽然又轻轻地惊叫一声,从窗外探出头:“那个骷髅!不不不,那个人和骷髅进了宅院,好像是来找宗主您的!”
“是吗?”宗主悠然地反问了一声,并没有因为对方贸然地闯入而显得恼怒,反而轻声地笑了一下。笑声停止时,她人已不在床幔中,竟在电光火石之间掠门而出,只余室内那种淡淡的脂粉香气。
脂粉的味道来自梳妆台上的十六味胭脂和三十三种眉粉,被小心地收纳在鸭蛋形的粉盒里,挨个排好了摆在一套叠地整整齐齐的戏服旁。怯萝看着,神色忽然流露出一种敬畏,宗主虽然法术造诣惊人,然而比她的术法更惊艳的,毕竟还是她作为青衣花旦时的登台演出。
然而,从今日起,这样的惊人丽色,也会成为昙花一现了。
月光下,怯萝忽然咧着嘴笑了一笑,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全身都在剧烈地震颤。她小心翼翼地一格一格拈开散粉的盖子,指尖轻触上去,袖子里装着液体的透明小瓶子无声滑落,在每一格里都滴了些许晶莹,远远望去,如同她滑落的泪水。
然而,阖上最后一个盖子的时候,她的笑容忽然凝固在了唇边,不用回头,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把剑直直地抵着她的后心,对方没有进一步动作,然而,稀世锋刃的凛冽剑气还是划破了她的衣衫,鲜血泉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