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玳瑁终于还是见到了吕长真。
十多年前的匆忙一别,时光改变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唯独不变的,是血脉之中流传的亲缘。
玳瑁到底年纪小一些,见到吕长真的第一反应,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吕长真坐在轮椅上,伸手拽了她几次,没能拽动,心头却没能刚硬起来,只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张脸写满想念、无奈,还有深深的愧疚。
“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哭,是阿兄错了,别哭……”吕长真叹息,伸手摸着玳瑁的头,“你再哭,大郎就要笑话你了。”
他说完话,玳瑁哭声一顿,微微抬起头,正好对上了一双只属于孩子的清澈单纯的眼睛。
她愣了愣,下意识地想要往后躲。
宋拂知道她这是想到了自己的那几个孩子,当下抱起大郎,将玳瑁交给了吕长真。
“来,大郎来这边。让小姑姑和阿爹说会儿话。”
大郎满脸好奇,可也听话地很,搂着宋拂的脖子,还一个劲儿往玳瑁脸上瞧。好一会儿,他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儿的,贴在宋拂的耳边说悄悄话:“姑姑,我瞧见这人长得和姑姑好像。也有点像阿爹。她是我小姑姑吗?”
宋拂兄妹俩从来不曾在大郎面前隐瞒过还有个小姑姑的事。
大郎没瞧见过玳瑁,可也知道他有个小姑姑,很多年前因为一场意外和他们失散了。这会儿瞧见人,难免觉得好奇,一点也不在意玳瑁方才躲闪的举动。
宋拂摸摸大郎的脑袋,心底有些暖乎。
“自己去玩吧,姑姑要和桓叔叔说会儿话。”她把大郎往地上放,边上的小狗呼啦跑了过来绕着大郎跑了几圈,两个小的就跑去追母鸡了。
“你们兄妹三人好久未见了。”
桓岫始终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跟着她上山,跟着她看着玳瑁和宋嬷嬷他们说话。到这时,院子里终于只剩他们二人,他也这才出声说气话来。
宋拂没说话。
桓岫又道:“当年虞家出事,有康王和皇后的陷害,也有贞妃失踪之故。如果不是听闻贞妃失踪后曾在虞家出现过,还把小皇子托付给虞大人,想来陛下也不会怒火中烧,下令将虞家满门抄斩。”
“陛下说他一直在寻找姑姑,就真的找过吗?”
宋拂似乎有些不相信,抬眼看着桓岫,那眼神中更多的都是质疑。
“找过。”
在桓岫回朝之前,帮皇帝四处查找贞妃与小皇子下落的,是宦官卢益。卢益不能离开永安,是以能力有限。而朝中其他官员,与后宫嫔妃们又多有势力牵扯,皇帝不愿将此事交付给他们,是以,一去番邦多年,缓缓而归的桓岫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当初我去落雁城,一是因朝中烦闷,我不愿留在永安,二是为陛下巡访霍老将军,想从老将军处问到贞妃的下落。”
但结果自然是没有问到。
霍老将军曾承过虞大人的恩情,先不说他本就不知贞妃失踪之后的去向,就是知道,单凭虞大人曾给予的恩,这位重情重义的老将军就绝不会透露一二。
“我相信你说的话,可皇帝的话,我信不了。”
“贞妃为何失踪,说到底,谁也说不清。真正知情的人,现如今兴许只有皇后和康王。”
“阿爹本该是知情的,可惜他不在了。”
桓岫没想过从宋拂口中得知贞妃的事。
贞妃失踪时,她还未出生,很多事显然不会知道。虞大人兴许也不会告诉她。
但,宋拂的话里,让他听出了别的东西。
宋拂抬起眼来,视线不再追着大郎。一双乌黑的眼仁,像是在井水中浸过一般,亮晶晶的,泛着微微的湿润光泽。
然,她的神情中,有且只有一股让人无法漠视的强势。
“我不知道贞妃在失踪之后究竟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口中所说的小皇子究竟是谁。虞家旁支里,也并没有年纪相仿的小郎君。但,我知道,贞妃还活着。”
“这个院子,就曾是我那位姑姑住过的地方。我只见过姑姑一次,那次之后就听说姑姑离开了永安,至于去了哪里,无人能知。”
“如果,姑姑知道皇帝一直在找她,以当年虞家遭遇的灭顶之灾,我想,姑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更别提什么回宫,或是让小皇子认祖归宗。”
“没有哪个女人,会原谅杀自己全家的凶手。”
*****
皇帝近日的身体有些不大好。
先是拒不见皇后,紧接着连频繁入宫的平王也赶了出去。
好在早朝仍旧正常,不然朝中的诸位大臣们只怕要拖着御医们当面看着他们给皇帝诊一诊脉了。
夏日的御花园,池中红莲碧叶,层层叠叠,聘聘婷婷。因着这夏日的阳光,后宫嫔妃们无不躲入宫中,不肯往外晒上一会儿太阳。
也得亏她们的不肯,这才令皇帝有了信步游园的心情。
那池中的红莲最早是贞妃入宫那年种下的,人虽不在了,可红莲还是一年又一年地种了下来。荷叶叶大如轮,挨挨挤挤地长在一处,层层叠叠的碧叶间偶尔还伸出一枝莲花来。
有蜻蜓停于莲瓣之上,清风徐来,莲叶微晃,淡淡的清爽香味拂面而来。
然,这股子清爽香味中,意外的,却夹杂了一丝甜腻的脂粉香。
“谁在那里?”
皇帝敛了敛眸光,沉声问道。
莲池那头有假山,脂粉的香味就是从假山后飘散出。
皇帝只当是后宫中哪个得过宠或是没得宠的小嫔妃使的招,却没想,那从假山后怯生生走出来的女子,素袖青丝,姿态聘婷,分明长了一张和贞妃极为相似的脸。
第59章 验明
宫里有了新得宠的娘娘。
也不知这一位究竟是如何入的宫,似乎是早些年就进宫了,只是不知是何缘由,一直都被安排在宫内最冷僻的地方。这些年,从未在帝后面前露过脸。
殊不知这意外的一个露脸,就让这人从当初小小的一个宫女,一跃成为了珍妃。
珍妃,与贞妃一字之差。
最初后宫中多是不明白这个名字怎么会落在了一个宫女的头上。
直到皇后与众妃嫔见到了她,恍然才明白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一个影子,一个和旧人十分相似的,用来代替对方的影子。
一时间,女人们所有的艳羡和嫉妒,最终都化作了怜悯。
但,不管怎样,皇帝对这位珍妃的宠爱,可谓是与日俱增。
越品的赏赐一份一份地送入她的宫中,十天八日里,总会留宿在她的宫中。她成了后宫里人人奉承的对象,甚至一度有人不甘她的得宠,提及那位贞妃娘娘,最后都会落得被皇帝狠狠责罚的下场。
新人的得意,与日俱增。
而与之截然不同的,是那位服用过多阿芙蓉暴毙的予弥国公主的待遇。
宗正寺不比大理寺和刑部,虽也调查出了一些结果,可皇帝似乎并不打算拿着这些结果去为公主逃回什么公道。
宗正寺即便有心要帮一帮这个可怜的人,可快要顶不住压力,无奈地等到了尽快火化的旨意。
是以,当宋拂得知那位公主的死最终果真如她所想不了了之的时候,她攥紧了拳头。
将此事匆忙转告宋拂的,是老郡公府上的仆役,话罢见她脸色不好,有些慌。
宋拂摆手谢过仆役,待人走后,这才松开手,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
她这双手,十几年前,娇娇嫩嫩的,而今生出了茧子,也留下了刀痕——入仵作行从不是容易的事情。那些尸体,说好的宛如沉睡,说不好的就是爬满蛆虫,她也要照旧下手。
她初学仵作,吐了好久。
第一次下刀,割破了自己的手。
第一次开棺验尸,生锈的铁钉划开了手指……
她在跌跌撞撞间,成为闻名安西都护府的女仵作,但并不是从未碰过壁。
这是又一次的碰壁,又一次的无能为力。
宋拂长长叹了口气,原本还想着要给三娘和大郎买些点心上山,这会儿已经全然没了兴致。
前头乍然响起叽里咕噜的胡语,她下意识抬眼往声音来处瞥,正瞧见几张熟悉的脸在与小贩纠缠。
竟是先前护送公主和亲的予弥国使臣!
也许,是老天爷怜悯,看到使臣,宋拂恍然觉得,也许公主的死终于可以有一个满意的答复了。
几乎是下意识,她迈开步子,想要跑向使臣。
然脚步一动,她忽的想到了什么,转身走向路旁设了摊子帮人写信的书生。
*****
桓岫这会儿已经在淮安郡公府上坐了许久。老郡公迟迟未归,夫人陪着坐了好一会儿,累了,便留了他一人继续等,自己回屋休息去了。
桓岫将手上老郡公的藏书翻了一翻,还未来得及往后看,便听得老郡公的声音道:“皇后要为太子及几位皇子选妃了……”
桓岫闻声抬头,只见老郡公背着手站在了门外,见他看过来,伸手递出了一本簿子。
“说是为皇子们选妃,实则也是在为诸位大人府中尚未成亲的郎君娘子牵线拉媒。你怕是躲不过了。”
桓岫眉头微挑,伸手将这簿子接了过来。
封皮上一个字也没写,翻看后却是一页一张画像,边上还带着姓名籍贯品性,以及出身。
老郡公捋着胡子,又说:“这上头全是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有些是皇后一脉,有些是清流之后。这一个个的,便是今次不成,往后也会成。这簿子一共做了两种,一种全是小娘子的画像,一种则全是像你这般的郎君。听闻你的画像,是最早被送到皇后面前的。”
桓岫没多少心思去想这些,径直放下簿子:“晚辈已有妻室。”
“我知道,可旁人不知道。且以二娘如今的身份,如何让人心服口服。”
桓岫蓦地看向老郡公。
老郡公道:“你的每一句承诺和对她妻子身份的肯定,对于二娘来说,都是一重压力。不管你们二人感情如何,世人眼中,你们就是无媒苟合!”
老郡公的声音掷地有声,桓岫犹如被人当胸一拳,竟是心口一滞,闷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有仆役匆忙赶来,附在老郡公耳边一阵耳语。语罢,伏身等待老郡公的表态。
“出事了。”老郡公道,颇有些无奈。
桓岫不解:“何事?”
“予弥国来了使臣,刚刚才得知了他们的那位公主暴毙的事。”
桓岫回:“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难道还未让人告知予弥国?”
老郡公摇头。
和亲公主的死,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都应该在死因查明后,当即传消息回国。可皇帝不曾下旨,便是宗正寺也不好主动去送这个信。
是以,谁也没想到予弥国的使臣尚未得到消息,却早早的出现在了永安。
“走吧。”老郡公道,“随我一同进宫。”
桓岫看他。老郡公捋了捋胡子,一本正经道:“我老了,可听不懂那些叽里呱啦的胡语。”
*****
桓岫与老郡公赶到宫中时,皇帝仍在与予弥国那几位使臣对峙,看起来气得不轻,却又不知为何偏偏拿他们没有办法。
鸿胪寺的官员们跪了一地,谁也不敢这时候冒头。
桓岫一进殿,皇帝便砸了手里的茶盏,怒斥道:“你来做什么?”
这茶盏一砸,鸿胪寺众人更是打了个哆嗦。有人偷偷朝桓岫使了个眼色,想他赶紧出去别惹恼了陛下。可桓岫神色不变,老郡公帮着开了腔。
“人是臣带来的。臣老了,听不懂胡语,带了这小子,也算是带了个译官。”
皇帝拿老郡公没办法,虽然气恼,可也只能瞪眼看着他,末了语气生疏又冷,责怪道:“鸿胪寺这么多人,郡公何必带他来。”
老郡公不说话,反而看向了站在殿中,挺直了腰板的那几个胡人。
皇帝头疼:“这几位是从予弥国来的使臣。”
老郡公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几位怎么这时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