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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若生年岁不算大,但也不小,饶是连家没什么规矩,私下里单独来见三叔说话真论起来也有些不大成样子;二来若生跟四堂妹素来不亲近,能得此机会多会会,总好过连面也见不上。
若生也知道,三叔一向都很看重这些。
明面上三叔性子淡薄,并不大喜欢同人应酬打交道,虽则和连家其余几位主子关系不错,但也不算太亲密。再加上他是庶出的,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愈发显得生分了。
可其实,他才是那个最为注重血脉亲情的人。
若生隐约明白他的心思,又兼知晓他前世下场凄凉,连带着四堂妹宛青的日子也过得很不好,不由心生悲怆,遂牵了四姑娘的手,轻笑道:“这可敢情好,我往前就想着要来寻四妹一块说说话呢。”
四姑娘鲜少同她共处,不由得受宠若惊,连连点头:“三姐往后只管使人来找我便是,左右木犀苑离得也并不远。”
若生听着,颊边笑意更深。
四堂妹一开口,这说话的腔调都像极了三叔。
明明是她说想来寻四妹说话,原该是她上门拜访才是,可四妹却立即就接上了话说,派人支话让她去木犀苑便是。
为人秉性如何,有时候真的只需几句话就能看明白。
说来三婶也是这般性子的人。同一贯好皮相的连家人比较起来,三婶的样貌却只是平平,但她脾性好,冲人笑着说句话,这脸上的眉眼就都似乎变得动人了两分。
这大抵就是骨子里的美了,像一坛酒,埋在地下,历经时光磨砺,反倒会变得愈发香醇。
三婶也是好福气的,进门没多久,就有了喜讯。
头胎就得了一双龙凤胎,这小的那个女儿就是此刻陪着若生一道往连三爷那去的四姑娘宛青。
到了第四年上,她又得了一个儿子。
这么多年来,三叔身边更是连半个通房丫头也无,更不必说妾室。夫妻和睦,儿女成双,世间静好,想必也就是如此了。
若生想着三房的人事,跟着四姑娘小步往前。
须臾,耳畔传来一阵笛声。
她在音律上一向没什么建树,跟着弹个琴,就连颜先生这样好耐心的人也忍不住说是魔音穿耳,可见她在这上头有多不成气候。但她听着笛声,却听得痴了。
她知道三叔是个才子,然而这却还是第一次亲耳听见他吹笛。
琴棋书画,任挑一件,三叔都信手拈来。
虽则不比颜先生跟国子监里的那些大家,可他的字画在坊间也是排的上号的。
但三叔在仕途上却走得并不远,他并非八面玲珑之人,在官场上打转只有碰壁的机会,哪有青云直上的时候,是以三叔自己也没在那上头多花费心思。若生没记错的话,这一年,三叔还只在翰林院里任个闲差,干些抄抄写写的活计,远不如四叔走得轻松。
一曲还未尽,若生不想打断,就摇了摇头,没有让四姑娘往里头去。
二人暂且候在外头。
她站在那,双手垂在身侧攥住了一角裙子。门槛就在脚边,她低头看了看,慢慢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起了父亲,父亲离世后,是火葬的。熊熊大火烧红了半边天,也将她爹烧成了一抔灰烬。
人呐,活着暂且不论,死了总是要入土为安的。
可她爹没能安息,也没能入土。
大火熄灭后,她亲手拾整的骨灰。半洒半留后,她在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囊里留了一些,日日贴身带着,也就权当父亲还在自己身边。若陵身上则挂了一只小香袋,朱氏亲手制的,小巧玲珑,绣工细致,穿了红绳挂在他脖子上。再后来,她拿定了主意要让朱氏带着若陵离开时,去融了生母段氏留给自己的一支金钗,改打了一副小金锁。若陵的脖子上,就又多了件东西。
那只钗剩下的零碎,换了铜钿,被她悄悄放在了朱氏的包袱里。
她知道,母亲在天有灵如果看到了这些,也定不会怪她融了她的遗物。
……渐渐的,若生的眼眶红了。
四姑娘瞧见,慌了起来,轻声喊她“三姐”,“你怎么了?”
她别过脸抹了抹眼角,笑说:“三叔的笛子吹得太好。”
“爹爹,三姐夸你呢!”四姑娘闻言雀跃起来,趁着连三爷一曲将尽冲上前去,朗声说道。
连三爷听了大笑,摇摇头说了两句谦辞,便招呼若生过来,问:“阿九今儿个过来,是为了平州那桩事?”
一听说起了正事,四姑娘就噤了声,退开两步自去庭中石桌前拣起一卷书,认认真真看了起来,并不跟在旁边好奇多听。
若生望了她一眼,见状愈发感慨,三叔怎地将四堂妹教得这般稳妥。
“三叔,”她思忖两句,敛神收回视线,福了一福,同连三爷道,“算算日子,去平州的那行人应当已有消息了。”只是眼下还不知道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连三爷点点头,取出一封信给她:“半个时辰前才送到的,正巧你使了人说要来,我便没让人给你送去。”
若生谢过接了展开来看,一眼就看到上头那行字写着——暂无消息。
后头写着的,是他们如何找的,又分别找了哪些地方。
若生只粗略扫了一眼,蹙眉思索起来,雀奴的生父姓吴名亮,在平州有妻有子,雀奴自幼也是在平州长大的,但吴亮祖籍何处,是否平州本地人士,雀奴不知,她更不知。
此时距雀奴被卖也已过了两年,吴亮一家是否还在平州委实说不好。兴许在那大妇卖了雀奴之后,他们就举家迁走了也保不齐。
她明白这件事不容易,看了信,心中虽然失望,却并没有绝望。
她低头仔细又看起了信中他们已找过的地方。
这时,她听见身旁传来三叔温和劝慰的声音:“你也别急,我让他们留在平州再打探一段时间,只要有过这么个人,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可供追查。”
第022章 狭路
若生抬头望去,但见三叔面上神色平静,眉宇间自有一种令人心安的东西在,不由得跟着平静下来。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他,颔首应是后,又再次恳切谢过。
连三爷却愣住了。
这可不像是他知道的那个连家三姑娘!
他狐疑地问了句:“说起来,阿九应当不曾去过平州一带吧?”
连家的人手,多数分布在运河沿岸,再者就是京师,至于旁的地方却是涉足不多。府里的主子上至云甄夫人,下至若生这一辈的孩子们,往常得了空闲若要出门游玩去的,也总是往这些地方去。连三爷仔细回忆了一番,倒真想不出何时去过平州。别说底下那几个小的,就是他们自己,也几乎不曾到过平州。
所以当若生先前提起这事时,他便已心生疑窦。
而今又见若生看着信连眉头都看得皱了起来,且再三同自己恭谨道谢,不觉疑虑更甚,禁不住仔细询问起来。
若生听见问话的这一瞬间,心头则是千回百转,万般挣扎。她想说真话,可真话哪里能说?她说编个谎话,可思来想去,也没有好的法子将这件事敷衍过去。
正犹豫着,她听见三叔又问了一句:“至于那姓吴的商人,你又是从何得知?”
虽说长辈们也不拘着她出门,但是她认得的人,也出不了京都范畴才是。连三爷困惑疑心,皆有道理。若生捏着指间的薄薄一张纸,微微垂眸,笑了起来,佯作满不在意地说道:“我虽没有去过平州府,可听总是听说过的。”
“三叔,我同您说件事,您可不能告诉旁人。”她抬眼,眸光微闪。
连三爷瞧着小姑娘家家一脸憋着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沉吟片刻终于道:“是什么事?如果是要紧的大事,还是不能瞒了你爹跟你姑姑他们。”
若生听着就暗暗叹气,三叔怎么也不知顺着她的小儿话语随口哄上两句,竟就这般严肃地说了这样的话来。
但她原没打算就此打住,也就暂且不管,只开口道:“我前些日子在段家听人无意间说起的,说是有人早些年在平州遇见过一位姓吴名亮的富商。他身边有个东夷来的舞姬生了个孩子,长了双鸳鸯眼,一只蓝一只黑,颇稀奇。”她咂舌赞叹了句,忽然扭捏起来,“三叔您也知道,我这人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听了后回头连觉也睡不好,光念着了。”
这话若换了别人来说,连三爷肯定得思量思量,可这话出自若生之口,他就信了。
这样的事,的确是若生做得出来的。
而且她的外祖段家,祖辈据传就是打从平州府来的,是以平州那边还留了几支旁系族人,偶尔也有上门来打秋风的。
若生偶尔也会去段家小住两日,听说些这样的坊间趣事传闻,并不奇怪。
连三爷相信了她的话,也就道:“既如此,那我回头就让人送消息过去,让他们去打探那生了鸳鸯眼的孩子的下落,只分几个人继续找那商贾就是。”如果能找到那孩子,就妥了;如果找不到,能找到吴亮,也是条线索。
连家人宠孩子宠得没了边,三爷也不例外。
既然觉得稀罕想亲眼目睹一番,那就派人找到了让她看一看就是。
连三爷就没有继续拿这事当回事,又同若生略说了两句就笑着招呼了四姑娘宛青来,让她陪着若生在三房好好转悠转悠。
四姑娘倒害羞起来,有些不敢。
若生就上前挽了她的胳膊,亲亲热热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拣了话来说。
小姑娘性子稳妥,但终究年岁摆在那,随着时间流逝,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堂姐妹俩人唧唧喳喳说了好一会的话。
原本的生疏,似乎就慢慢地消失了。
又过两刻钟,若生告辞,四姑娘就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到了门口。若生就笑,说回头得了空还来同她一块玩,又请她来二房吃饭。三太太请的厨子,自己还没用过就送给了明月堂,想必四姑娘也还没机会尝一尝那厨子的手艺。
若生邀了两回,四姑娘才点头答应了。
二人这才在门前分别各自散去。
一出门,绿蕉迎了上来,请示若生可是回木犀苑去。若生略一想,摇了摇头说:“暂且先不回去。”
自从姑姑从西山回来,她就一直没有出过千重园的大门。
若生跟她爹并朱氏三口人也只一块去千重园用过一顿饭,除这以外,她并不常见到姑姑。
她前世实在是懒怠又没眼色,识人不清,又不愿意多管事,最后连姑姑是怎么病倒的,怎么就一病不起再无回天之力的,她都闹不清楚。她只记得,后来有很长一段日子,姑姑都不大愿意见人。
是以,趁着而今一切安好,她先多在千重园里走动走动也好。
然而谁知,她才同绿蕉走进千重园没一会,就迎面遇上了个人。
春日的暖阳下,他身着白衣,逆光而行,眉目不清。若生却嗅到了他身上的熏香气味,一如记忆中那般熟悉,熟悉得叫她一颗心倏忽就沉了下去。
她始终没有办法忘记那个夏天。
很久以前,漫漫炎夏,曾是她一年里最快乐的时节。
只因十三岁时,她也曾像今日这般在千重园中偶遇玉寅。
但今时还只是二月的天,那会却正值盛夏。
她原不曾记挂在心上的少年,以一个莫测的姿态闯入了她的视线,就此成了一枚拔不掉的尖针。
是的,一枚针,一枚毒针。
玉寅他,是一枚卡在她骨头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