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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她站起身来抬脚往小佛堂方向走去。
青鸯见状立刻跟了上去。
往常苏老夫人去小佛堂,青鸯都是跟着一并去的,收拾香龛,点燃香烛,都是她的活计,但这一次她才跟着走了两步就被苏老夫人给叫住了。
苏老夫人道:“你自去忙吧,不必跟着我。”
青鸯微微一愣,应了个是,没有再跟上去。
苏老夫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回到小佛堂里,四下无人,她关了门跪在蒲团上,面向菩萨闭着眼睛开始诵经,小叶紫檀的念珠在她手里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一下两下三下,一遍两遍三遍……她转动念珠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力,终于猛地一下——线断了!
顺纹小孔的珠子“嗒嗒嗒”散落了一地。
她手里只剩下了一条残线,失去了生命力软塌塌卧在那。
越看就越是叫人恼火。
忍无可忍,她愤怒地摔了手中断线。
她恨极了。
恨苏彧不听话,恨夏柔不知好歹。
委实恨极了。
这可是苏家,世代英烈的定国公府苏家!
那不知好歹的臭丫头!
还有苏小五,为什么就不肯乖乖听一次她的话?
她可是他的母亲!
母亲!
苏老夫人盯着地上散落的珠子,因为熊熊的怒火,她一向和善的表情逐渐变得冷酷严厉,变得一点也不像是她。
但临近午时,当她推开小佛堂的门重新走出来时,她又恢复了往常温和从容的模样。
仍然还是那个她。
第303章 变化
就连最亲近的大丫鬟青鸯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苏老夫人站在门边,伸手指了指地上散落的珠子,笑着同她道:“经年累月地拿在手里,线也不结实了,捡起来重新串一串吧。”
声音里听不出半分不快,有的只是稀松平常的和善。
青鸯一面答应着一面走进小佛堂,俯身弯腰捡起地上的珠子,用帕子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
一百零八粒,一粒也不少。
她仔仔细细清点了三遍才终于转身朝小佛堂外走去。
苏老夫人仍站在廊下,背对着她,静默无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青鸯走上前去,轻轻地唤了一声“老夫人”。
苏老夫人却没有动,像是并未听见一样。青鸯不由怔了一下,拔高音量又喊了一声。
这回,苏老夫人终于听见了。
她扭头看了青鸯一眼。
只是仿佛沉思得久了,她这一眼望来里头还夹杂着几分茫然,略过了一会才渐渐恢复清明。她笑了下道:“捡全了?”
青鸯点点头:“是,奴婢数了三遍都是对的数。”
苏老夫人淡淡“嗯”了一声,忽然摊开手道:“给我吧,我亲自串。”
青鸯迟疑了下,还是将包着珠子的手帕交到了她手里。
主子说要亲自动手串,做丫鬟的也拦不得。
只是苏老夫人平素并不爱做这些,今儿个却不知是怎么了。青鸯觉得主子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她思来想去了半日,也没能理出什么头绪来,只是愈发觉得老夫人爱一个人呆着了。
用过午饭,苏老夫人便屏退众人,独自留在屋子里串起了念珠。
青鸯候在门外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但一直到天色擦黑,四处掌灯,她也没有听见苏老夫人唤她。
屋子里没有点灯,渐渐变得黑魆魆的。
青鸯有些待不住了,纵使苏老夫人先前有令,不得她传唤不准打扰,她还是忍不住抬手叩响了房门。
“笃笃笃”三声,很快消失在了昏暗的夜色中。
她扬声朝里头喊:“老夫人,天黑了,是否命人现下摆饭?”
转瞬,她的话音也被夜色所吞没。
久等不见屋子里的人回话,青鸯的内心开始焦灼万分。
她再一次抬起手,握成了拳头,然而当她用力敲下去的时候,手下却落了空。幽幽的“咿呀”一声响,紧闭的房门在她眼前徐徐打开了来。
苏老夫人站在门后,蹙着眉看向她的手。
青鸯回过神,急急忙忙将手缩了回去。
苏老夫人便跟着收回视线,一句句不疾不徐地吩咐道:“将灯点上,让人摆饭,再让厨房熬上一锅粳米粥备着明儿个一早吃。”
好粥靠火候靠耐心,得趁夜开始准备起来。
可苏老夫人并不爱吃粥,往常也几乎不吃。
青鸯琢磨着,想起了府里其他爱吃粳米粥的主子来——
只一位,是大太太柳氏。
老夫人这粥,是给大太太备的?
青鸯疑惑惦记了一晚上,隔日一早去服侍苏老夫人起身时便听见苏老夫人吩咐说,让人去请大太太柳氏过来一道用朝食。
昨夜叮嘱的那粥,果然是给大太太准备的。
但是苏老夫人平时也不大传晚辈来陪着用饭,今儿个这么特地使人来请,被请的柳氏也觉得有些奇怪。
坐到了饭桌前,她还有些发懵,心里惴惴的,忍不住问苏老夫人道:“娘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说?”
苏老夫人笑眯眯的,嘱咐丫鬟先给柳氏盛了一碗粥后才道:“不急不急,等用完了饭再说。”继而又将丫鬟婆子们都给打发了下去,只留下婆媳俩一起用饭,仍是笑着同她道:“你一向喜欢这粥,昨儿个夜里就让人文火熬上了,熬得稠稠的正香,你只管放开肚皮多用些。”
柳氏尝了一口,果然是软糯香稠,味道很好。
可她还不清楚苏老夫人叫她来的用意何在,这粥熬得再好再美味,她也没有什么胃口多吃。
一顿朝食的工夫,她将种种可能都设想了一遍,想到最坏的,大概就是苏彧的婚事了。
迎春宴上,苏老夫人已经偷偷瞧过连家那位姑娘,她也细细打量过对方,觉得那位连三姑娘的样貌人才纵然不是拔尖,也已十分优秀。
生得雪肤高鼻,杏眼明亮,好看得很。
她那位小叔子的眼光从来不差,这次也是如此。
但老夫人似乎并不满意?
是瞧不上连家,还是瞧不上连三姑娘?
说来她前几日也特地去打听过,这位连三姑娘早些年的口碑可真是不大好。都说是叫云甄夫人给宠坏了,娇纵得无法无天,脾气极坏,是个十分不好相与的,加之懒懒散散不学无术,既无能又无志,只凭着个姑姑宠爱得意洋洋,不过膏粱纨袴罢了。
但许是年纪大了知事了,她在宴会上亲眼所见的那个小姑娘却远不是传闻中的样子,只怕传闻传闻,多少有谣传成分,不能尽信。
柳氏想了一通,也用完了一碗粥。
她看向婆母,忖度着苏老夫人下一刻没准就要说出“不成”二字,心里略有些失望,不知回头要如何告诉苏彧才好。
她暗暗地无声叹了一口气。
然后便听见苏老夫人道:“小五看中的那个姑娘,我已经瞧过了。”
柳氏听着,一颗心已经提了起来。
苏老夫人继续道:“样貌不差。”
柳氏点了点头,提着的心已经吊到了嗓子眼。
“同慕家的丫头走得也近,品性想必不会差到哪去。”苏老夫人说着笑了笑,“得了,既然是小五自己看中的,那我也就信他一回吧。”
柳氏轻轻地“啊”了一声,还道是自己听错了,正待问便又听见苏老夫人道:“既如此,就开始着手请人去连家提亲吧。”
柳氏这回听清楚也听明白了,顿时欢喜起来,原是自己白白担心了一场!
她连忙颔首应是,附和道:“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苏老夫人微笑着:“总之又要辛苦你了。”
第304章 保媒
柳氏为苏彧高兴尚且来不及,哪里会觉得辛苦。苏家已经许久没有过喜事,如果苏彧的婚事能成,那就着实太好了。
然而高兴归高兴,她转念一想便想起了连家的云甄夫人。
两家人几乎不曾打过什么交道,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交情。苏彧虽好,但难说他落在云甄夫人眼里是否也会一样好。若是云甄夫人不满意,这事仍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期盼了。
是以,这请去连家保媒的人选就太要紧了。
柳氏想了一圈心里没什么底,踟蹰着问苏老夫人道:“依您看,这请了谁去连家保媒才合适?”
苏老夫人垂眸沉思了片刻:“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人来,这事又是顶要紧的,暂且先放放吧,等回头仔细合计合计再议不迟。”
左右夏柔铁了心不听劝,苏彧亦铁了心想娶连家的姑娘,她再三不许只怕也无甚用处。到头来,反叫两个孩子同她彻底离了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深思熟虑过后,她想不如还是趁早答应下来算了。
且答应了,这礼数便得周全,行事就要讲究,保媒的人当然也不能胡乱定。
只是即便已然应允,她想起未成的苏彧和夏柔时心中仍然是可惜不已。
苏彧幼时便拜在重阳老人门下,谁也不知他哪一年能出师,谁也不曾指望过脾性怪异,不通人情世故的他从军抑或入仕。老定国公更是直言功名利禄皆乃浮云,只要他身强体健,平安顺遂地长大就已足够。
苏老夫人当年也就没有盼过小儿子能够成才。
她甚至觉得,小五也许会在重阳谷住上一辈子不出来。
所以两个孩子小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动过要撮合的心思。
不过大抵是重阳老人有独到的法子来教他,苏彧渐渐长大,每一年回来时孤僻古怪都会更少一些,他慢慢地长成了一个模样爽俊、学识渊博的半大少年。
寡言,固执,些微傲慢,每一样都不讨人喜欢。
可同时,他又是那样得耀眼,身上风华日盛,任何缺点都无法阻挡。
到了那一天,当苏老夫人无意间撞见表兄妹俩人站在花树底下说话的样子时,她脑海里便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来:真是一对璧人呐……
般配,太般配。
又是互相知根知底,青梅竹马,哪里还有更好的?
她当即动了心思想要撮合二人。
可还没来得及提,重阳老人便逝世了。
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重阳老人又是孤零零的一个,无偶无子,身边冷冷清清只有一个苏彧在,这人没了,苏彧便权当是儿子为其守起了孝。
孝期里,自然就不便提什么亲事,加上他和夏柔年纪尚小,苏老夫人也并不着急。
然而这一拖,就拖到了两军开战。
苏家父子齐上战场,再未归来。
她肝肠寸断,夜不能寐,只有跪在佛前,看着菩萨的慈眉善目,她似乎才能喘得上气来,才能获得片刻平静,才能阖眼入眠。
她日复一日地诵念往生咒,日复一日地煎熬着。
再没有什么多余心思去撮合幼子和外甥女。
人人都戴着重孝,人人都沉默无话,一开口就是泪如雨下。
盛夏时节也像是三九寒天,人仿佛浸泡在冰水里,又冷又痛,连呼吸都难。
她甚至开始怕见人,怕众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会令那个狼狈痛苦的她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于是她日夜躲在小佛堂里抄经烧香,一躲就是几年。
如今总算缓过了一口气,却不想已是失去了撮合苏彧二人的最佳时机。
晚了几步,便是天堑之隔,再无法逾越。
苏老夫人想着“可惜”二字,暗暗叹了口气。
但再如何不甘心,事到如今也得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