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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父亲必然要死。
他除了自己还有什么亲人?
他怎么敢——杀了我?陆幼筠在心里尖叫,撕心裂肺的叫,可她嘴上一个字也没有说。疼痛太过锐利,令她连嘴也张不开,她只是看着陆离,看着他,还是看着他,死死地瞪着眼睛。
陆离还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过。
他的手甚至还僵硬的保持着方才刺下匕首的动作。
他眼里全是恐惧,对她的,也有对自己的。那些惶恐和惊骇,像是突来的疫病,很快便吞吃了他的大脑,他僵直着身体,突然一下跌倒摔在了地上。
那两条腿,像是面做的,软塌塌再也站不起来。
他从来没有杀过人。
从来没有。
脑子里乱糟糟的,陆离呆愣愣地看向自家姐姐,蓦地大哭起来。鼻涕眼泪糊成了一团,他嚎啕大哭,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
可陆幼筠听见了哭声,却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又开始泪流不止,活脱脱就是个疯子。
眼泪一颗颗从眼眶里滚落出来,她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她那样爱他,他为什么却不肯乖乖接受?
明明她是那样低声下气地想要同连若生交好,她却也不肯接受?
她能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她从来不知道应该怎样去爱一个人,先天不知,后天也未能习得,从没有人教过她,也没有人愿意教她……她只能听从心底里那个邪恶的声音去爱人……
可他们都不爱她。
没有人爱她。
连生她养她的母亲也不爱她,怎么可能还会有别人来爱她。
她小时便知道,父亲心中一直另有所系,他和母亲的婚事,不过是一桩利益推动下的敷衍。而连她都知道的事,母亲身在局中,自然就看得更加清楚。
他对她无意。
她也对他无心。
他们从未彼此付出过真情。
生儿育女,不过是为了传递香火,同爱情无关,同对孩子的喜爱也无关。他们姐弟俩的出生,不过也是利益权衡下的另一种产物。父亲和母亲,从未爱过他们。
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当初年幼天真,满心以为母亲早晚还是会喜欢自己的。只要自己再听话一些,再乖巧一些,母亲就一定会喜欢自己的。
于是年幼的陆幼筠,成日里便只想讨好母亲。
但母亲吝啬于夸赞,从不说一个“好”字。
那日她拿着自己作的诗,兴高采烈地去见母亲,不想半道上却碰见了时任父亲幕僚的表舅。表舅见了她的诗,连连夸赞。她站在廊下,听得满心欢喜,心道母亲过会见了一定也会觉得好。
可这时候,表舅突然冲她脸上亲了过来,边笑着道:“筠姐儿真是又聪慧又好看。”
廊下并无旁人,但那瞬间,当他的胡茬扎在自己脸上时,她下意识觉得难堪不适,挣扎躲开后,瞪着眼睛看向了他。
表舅手里却还抓着她写的诗,眼神轻佻地看着她,笑呵呵道:“表舅这是喜欢你。”
她莫名有些发慌,诗也不要了,转身就要走,可才转过去便看见了母亲。母亲不知何时站在那的,一个人,身边连丫鬟也没带,就那么站在那看着他们,眉眼沉沉的很吓人。
过了会,母亲带着她进了屋子,依然是黑沉沉要落雨的一张脸。
小陆幼筠便心想母亲方才一定是瞧见了,回头母亲必定会让父亲将表舅赶出门去。
可母亲站定了,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她被打得趔趄摔倒,口角也破了,火辣辣的疼,眼泪一下子便全涌了出来。
她捂着脸仰头看向母亲。
母亲的眼神却像是要吃人,恶狠狠地盯着她道:“不要脸的贱胚子!小小年纪不学好,竟成日想着勾人,你不如死了干净!”
她被骂得惶惶大哭,连连摇头,她没有,她没有……她不是贱胚子……
母亲却气冲冲地端起一旁的热茶兜头浇了她一身。
而她当时,不过只有八岁。
她将这件事记了一辈子,多年后午夜梦回,仍会瞧见母亲那张狰狞的脸。
是以那年她在段家做客,同段家四姑娘一道走在海棠林里,听着段四姑娘用甜腻的声音骂着身边小丫头的时候,她起了杀心。
她知道段四口中骂的那句“小丫头片子,不过八九岁就知道勾人,真真是不要脸”,同自己一点干系也没有,但她仿佛看见了母亲。
于是她亲自动手,勒死了段四。
那一瞬间,她开心极了,就好像她当年发现母亲同表舅有染后恶向胆边生,一把火烧死了那对狗男女时一样的开心。
想必母亲那时也该明白了。
她不是什么贱胚子。
而是恶鬼。
陆幼筠倒在地上,张狂大笑,笑得身子佝偻,两眼失神。
眼泪却越流越多。
脸上湿漉漉的,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前是一片黑暗,虚无,空旷,令人害怕。
她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阿离——阿离——”
她伸长手,哆哆嗦嗦地想去抓陆离的脚,可还未够着,那只手便已重重落在了地砖上。
至始至终,她都睁着眼睛。
那双眼睛,也依然是好看的。
可里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第354章 清算(一)
几个时辰后,围困相府的官兵提枪拿剑地破门闯了进来。一众仆妇皆被吓得半死,可几个主子全不见了踪影,偌大的府里竟无一人能够主事。
官兵们便在领头的一声令下四处搜寻起来。
又过一会,有人发现了陆家大小姐。原来他们进门时,她早已经断了气。
尸体平躺在美人榻上,双手交叠置于身前,乍一看仿佛只是睡熟了。但她胸前有一滩滩的血,凝固了,变成暗红色的污渍,极其显眼。
距离美人榻不远的地方,落着一把匕首。
那上头血迹斑驳,一看便知是杀了人的凶器。
而匕首的主人,穿的一身花花绿绿,是他往常惯有的张扬模样。只是这一刻,染血的匕首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他似乎也变得安静了。
陆离趴在美人榻尾,背对着他们,始终没有动过一下。
其中一个官兵叫了两声,见他仍是不动,便皱着眉头上前去推了推他的肩。可不曾想,他这手明明没有用劲,手下的人却“嘭”一声倒在了地上。
另外几人见状,也急忙围上前去,一看,这脖挂赤金璎珞的少年郎竟也没气了。
他喉咙被割开,血糊了一领子,哪里还能活得了。
众人看来看去,只当是这姐弟俩是知道大事不妙所以畏罪自杀了,怎么也没有想到,其实是弟弟杀了人又害怕,哭着自尽的……
消息传出后,坊间不少人都唏嘘不已,觉得陆家姐弟是叫父亲给牵累了。尤其是陆大小姐,品貌俱佳,才德皆备,是京里多少姑娘的楷模呀。
众人台面上不敢说,心里却全是这般想的:这样一个人,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可惜又可叹。
可没过多久,相府花园里便挖出了许多的尸体。
此时太子少沔已死,陆相等人亦被捉拿,但落到刑部的那桩“分尸怪案”,尚在调查之中。直到苏彧解开谜题,画出舆图一一标记妥当,众人又根据这份舆图先后在东宫、相府等处掘出用以巫蛊邪术的木头小人,这桩案子才算是告破了。
但一开始谁也没有想到,相府里挖出来的东西会远不止木人。
那日,相府西面的花园被翻了个底朝天。
树砍了,草拔了,盛开中的梅花也扑簌簌撒了一地。
人脚踩上去,花瓣被碾碎,汁液沾满了鞋底。众人来去纷纷,弯着腰在土里翻找着,突然有人大叫起来:“有东西!”口气是惊骇的,声音也变了调子。
一群人匆匆忙忙围过去,你挖一锹我刨一块,三两下便将土下的东西给挖了出来。那是一具尸体,皮肉都烂干净了,想来已埋下有段日子。众人面面相觑,正惊讶着,蓦地又听见另一角传来了惊呼声:“还有!还有东西!”
他们挖出了一具,还有一具。
连着腐朽的衣裳,不知陆家花园里究竟埋着多少人。
那春日里绽放的花朵,秾艳至极的颜色,此刻想来似乎全成了人的骨肉精血。
几个仵作前后脚地赶来陆府,在腊月的寒气里净手更衣,口含姜片蹲下身子细细查验起来。但看得再仔细,这也还是第一遍,不过粗验而已,这些尸体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腐烂程度皆不尽相同。
但无一例外,他们的面目都早已模糊。
……
十二月初六,陆立展等人被押送大理寺收监,狱词云:“太子长孙少沔同丞相陆立展、酉阳侯张文及吏部尚书石有德、户部侍郎李瑜等谋为变,行巫蛊邪术,伺帝恙而举事。”
于是一夕之间,朝堂上风云陡变。
太子党羽不断落马。
一切分崩离析,谁也救不了谁。
因“巫蛊分尸案”而被捉拿的几人,又恰恰正是当年联手弹劾先太子的人。嘉隆帝震怒之下,严令众人重查先太子一案。而这个时候,陆相的罪名也一桩接着一桩地被人扒了出来。
他以权谋私,包庇长女,纵她行凶杀人的事,也叫天下人都知道了。
陆家花园里挖出来的那些尸体,有陆幼筠的婢女,有惹了她不痛快的小厮,也有无法分辨的……她杀人的事,被陆陆续续定了案,引得坊间一片哗然。
先前同她姐姐长妹妹短的各家小姐们听说以后,皆后怕得不得了。
那样一个温婉和善,连说话都从未大声过的人,怎么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
因她美,因她温柔,便人人都只当她是个好人。
哪里知道她心如蛇蝎,杀人如麻。
事发后,有人叫她美女蛇,用来吓唬自家哭闹的小孩儿,言称你若再哭,便叫那陆家美女蛇叼了你去当果子吃。小孩听完哭声一顿,转瞬便愈发惊天动地地嚎哭起来。
连只知吃睡玩闹的小娃娃都知道了她的可怕。
亲眼见过她的绿蕉更是不断地想起那日随若生前往陆家时的场景。她想起雀奴也许当时就在那园子里,忍不住偷偷地哭了好几回。
到了初八这日,若生天色未亮便起了身。
吴妈妈亲自来给她选的衣裳梳的头,素素净净的,面上一点脂粉也未施。
若生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轻声吩咐道:“让厨房熬粥的时候,多放些杏仁和花生。”说完她的声音愈发轻了下去,叹息般又说了句,“雀奴喜欢。”
雀奴最爱腊八,因为有腊八粥可吃。
天寒地冻的,香香甜甜一碗下去,便什么冷也不怕了。
可今年,粥还是那样的粥,吃粥的人,却少了……
站起身来,若生又叮咛了句:“给流萤娘老子的银钱都准备妥当了吗?”
吴妈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回答道:“照您的吩咐备了五百两,回头将人接回来便同棺木一道送过去。”
若生又问:“秋娘的东西呢?可备好了?”
吴妈妈一面将手中的大氅为她穿上,一面颔首道:“您放心,都备好了,衣裳首饰,全是照着您的话给准备的。”
若生这才像是放下心来,微微地舒了一口气,抬脚往外走去。
时已腊八。
粥已熬得。
外头太冷,坏人太多。
她也该去接雀奴她们回家了……
第355章 清算(二)
又半月,一切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