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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梅姨娘也知道,自己当初下的那步棋,在这场博弈中起了极大的作用。
因为失去了那个孩子,她在刘刺史心中的模样就显得愈发的楚楚可怜,柔弱万分。
刘刺史娶过两房妻室,可不管是前头那位还是现如今的江氏,都没有能像她这样的,红袖添香,娇柔妩媚。
他极好这一口。
梅姨娘也就乐意叫他陷进去。
久而久之,刘刺史也就真拿她当个角看待了。
然而美人温柔乡,英雄冢也。
而且刘刺史恰恰还称不上是个英雄。
刘刺史这枚棋子,一贯是极有用的,上头也愿意留着他。他官做得不错,为人也不算笨拙,野心亦有,这就够了。是以梅姨娘要做的事,也仅仅只是用妾室的身份,留在他身旁,监视而已。
只要他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谁也不会动他,兴许他长命一些,还能活到百岁混个人瑞的名声。
可刘刺史安分吗?
说安分,也不安分。
他既有野心,当然也就知道未雨绸缪的要紧。
如果不是那天夜里,他醉糊涂了,恐怕他今日也不会以这般狼狈的姿态躺在床上等死。梅姨娘犹记得,那天刘刺史兴致颇好,嘱她温了几壶酒后,又要她在旁弹琴助兴,一会吟诗一会胡乱唱曲的。
等到酒过三巡,酒意渐渐上了头,他就伸长手臂揽了她进怀中,探手往她衣衫下头去。
她满心厌恶,可面上仍笑吟吟的,想着他平素也不过脱了衣裳摸上几把就差不多了,根本不必她多加应对,便也就由得他去。
不曾想他事先服了药,又吃了酒,竟比往常厉害上许多,揉着她折腾了很久。
她几要作呕,正要推开他想法子敷衍过去的时候,蓦地耳垂一烫,然后便听到他粗喘着的声音说,“一个个的皆以为老子是条狗,却不知他们的狗命都在我手里……”
他应是醉得深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嘟嘟囔囔说了好些这样的话。
梅姨娘当即怔住,想着他这话说得怪异,立刻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佯装着,娇声问:“老爷手里有什么宝贝在?”
“宝贝?那是当然……”他赤红着双目,“他们做过的蠢事,我都一桩桩记下了……”
她如遭雷击,思及自己留在他身边几年,竟从不知道这件事,顿时浑身发冷,赶忙追问起来。
可看着已经迷迷糊糊的刘刺史,却只嘀嘀咕咕骂起人来,绝口不提方才说过的话。
梅姨娘明白过来他手头必有一本账簿在,但账簿在哪,才是最打紧的。
一等刘刺史睡熟,她便翻身下床,将这消息给送了出去。
可不等消息回来,翌日清晨天色尚未白透的时候,刘刺史先醒了,他先揉着太阳穴吩咐她沏茶,后来忽然将手落下,眉头一皱,张嘴就问:“我昨儿个夜里,是不是说了什么?”
梅姨娘哪里敢应,只笑着将茶杯递了过去,摇头道:“老爷夸婢妾的琴弹得愈发好了。”
刘刺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点点头将茶杯接了去。
因着外头落雨,屋外的天色仍有些暗沉沉的。
梅姨娘在室内点了灯。
刘刺史忽然说:“闷得慌。”
梅姨娘愣了下。
他就要她陪着他出去看雨,梅姨娘只得应下,到了廊下,他突然又问:“你当真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话?”
梅姨娘心头一跳,知晓他只怕是迷迷糊糊记得的,又见他神色渐凝,似有杀机,当即沉下纷杂心绪努力笑了起来:“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别是做了什么怪梦?”
“怪梦?”刘刺史低低道,“不像是梦。”他仔细地看着她,长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再喜欢,也终究只是个女人。
他缓缓抬起了手。
梅姨娘瞧见,毫不犹豫,率先推了他一把。
刘刺史猝不及防,没有料到她竟会突然向自己动手,脚下一个趔趄,踩进了湿漉漉的雨水中,一滑,“嘭”地一声摔了下去,后脑勺重重磕在了台矶上。
梅姨娘这时才有些慌张起来。
她还没有找到“账簿”,甚至没有得到回信,刘刺史还不能死。
上头只让她看着他,可没有给她权力杀了他。
她在府里汲汲营营几年,想要将这事掩过去,乃至瞒住了江氏,都不是什么大难事,可刘刺史的伤情,却是她无能为力的事。
大夫来看过,摇摇手,哎哟大人这病,只能暂且吃着药,再看看情况。
话说得十分模棱两可。
兴许能好,兴许一辈子就都这样了。
梅姨娘抹着泪送了大夫出去,转头就去找人灭了口。
她尚未找到东西,刘刺史的命,就还得留着。可东西藏在何处,刘刺史不说,他们也就只能像是无头苍蝇似的四处瞎找。她匆忙之间送出去的消息也得了回音,命她务必将账簿找到,同时还要堤防着会有另外的人抢先一步。
因为刘刺史既然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不慎透露出要命的消息来,这世上就绝不会只有他们才知道账簿的存在。
然而四处都寻遍了,依旧不见那本账簿。
梅姨娘不觉疑心账簿是否被刘刺史藏在了外头某一处,甚至于有可能根本就不在平州,所以他们才会遍寻不着。
所以她已然下了决心,要在杀掉刘刺史后脱身而去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刘家来了客人。
拾儿回来告诉她,其中一位是特地来拜访夫人的,据闻是京城连家的三姑娘。
她彼时正在弯腰搬花,闻言手一松,“哐当”一声,好好的一盆花,霎时枝叶残破,躺在了一地碎瓷和泥里。
她怔怔看着,眼眶蓦地热了起来。
裴家当年,似乎也是这样“哐当”一摔,就碎了……
第091章 灭顶之灾
思及往事,梅姨娘不由得声音微哽,背对着拾儿问道:“没有听错,果真是京城连家的姑娘?”
“没有错,奴婢听得真真的!”拾儿重重点头。
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禁不住咬牙切齿低低念出了一个名字来:“云甄夫人!”
拾儿没有听清:“姨娘说夫人怎么了?”她误以为梅姨娘是在说江氏。
梅姨娘听了,也不分辩,只低头看着地上的残花吩咐道:“将东西仔细收拾了,我去去便回。”借口刘刺史不喜除她之外的人接近屋子,这些日子以来,也就没有任何人胆敢不得命令自行进去,所以即便离开一会,梅姨娘也不怕会有人发现刘刺史的不对劲。
她便暂缓了离开的打算,自去重新洗漱一番,收拾一新后去了前头,以刘刺史的名义,同江氏胡乱说了两句话。
说话间,她的目光,总像是不经意一般,悄悄地落在坐在那吃茶的少女身上。极年轻的模样,瞧着不过豆蔻之龄,然而年岁虽轻,眉眼间隐隐流露出来的盈盈意味,已是极美。
她用眼角余光瞄着,舌根一涩,脑海里就再次浮现出“云甄夫人”四个大字来。
京城连家的掌权人,姿容高贵冷艳,恍若股射仙子,很得嘉隆帝器重。
——那是个活得极肆意,极张扬的女人。
梅姨娘长至如今,只见过她一面。那还是在许多年前,她岁数尚小的时候,曾远远的看见过云甄夫人一眼。
华服高髻。玉容无双,似乎只是轻轻一抬手,那股气韵就足以叫人艳羡了。但是她心中没有羡慕……
又或者,当年那怦怦直跳恍若擂鼓一般的小心脏里,也是藏了艳羡之意的。只是她心中的愤恨更加浓重,又多又深刻,像是黏稠黑暗的夜空,任何除愤恨之外的情绪,只要一出现,就会被这股黑暗给吞噬殆尽。上头永远没有明亮的星子。
可曾几何时,她胸膛里的那颗心,也是鲜红而透亮的,那样的干净,没有一丝因愤恨而弥漫的暗影。
裴家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她十岁,还是个孩子,仍是天真无邪的年纪。每日里,晨起后去向祖父母等人请安,而后跟着祖父去裴家的花圃里转悠,跟着祖父学如何培育花木。母亲说,她将来终究是要嫁出去的,裴家栽培花木的技法。原是不应传授给她的,但她生来就有天赋,祖父惜才。故而才愿意亲自带着她教上一些。
父亲也疼她。
疼到何种地步呢?
母亲让她跟着嬷嬷学针线活时,她不愿意,母亲训斥女儿家怎可连半点女红也不会,来日嫁为人妇,难道连一双袜子也不为夫君缝制?手艺如何不论,是否愿意不管。但这份心意,总是要的。
她嗤之以鼻。不愿意听。
母亲恼火,父亲便出来打圆场。说不愿意便不愿意吧,裴家的姑娘,会侍弄花草就足矣,大不了,将来给梅姐儿招赘。
他说得振振有词,又觉自己深有道理,兀自笑了起来。
母亲更恼,说见着他们父女俩就生气,摆摆手赶他们走。
她赶忙溜走,可跨出门去又忧心母亲是真的生气了,遂跟父亲大眼瞪小眼,俩人又悄悄走回去偷看,谁知叫母亲看个正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训她翻过年就是十一岁了,再过个一两年,就能慢慢说亲了,成日里还跟个猴儿似的。
说完又训父亲,没有半分严父模样。
她也一直以为父亲总是笑呵呵的,脾气好,可后来她才知道,父亲板起脸来,也是极严肃的。
母亲则是反着的,临了临了,一贯较之父亲严厉许多的她,哭得像是泪人儿似的,滚烫的泪珠扑簌簌往下落,滴在她的脖子上,像是火烧一样的热,火辣辣的。
吸入鼻腔的空气,亦是一阵一阵的火辣,令人窒息一般的刺痛。
她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在耳边变得越来越清晰,她知道,那是木头烧毁的声音,一点点从里头炸开来。
裴家的角角落落里,都是祖父跟父亲平素亲自种下的花木,每一株都是千金难买的珍品。
她听着那声音,心都要碎了。
可眼前烟熏火燎的,她连究竟是哪一株被烧毁了也看不清。
母亲重重推了她一把,在漫天的烟雾里,朝她嘶声力竭地喊:“快跑——”
她连头也不敢回,撒腿便跑,眼泪洒落在身后,像断了线的珠帘,那样多、那样多的泪水……自那以后,她便鲜少再哭了,人的泪,似乎只有那么多,那样撕心裂肺的哭过一场后,这泪啊,以后就很难落下了。
她的心,也好似油煎火燎过一般,变得硬梆梆、黑漆漆的。
裴家的园子,每一条小径,每一棵树,她都熟得不能再熟。
危难之中,她只能按照目前临终的那一句遗憾“快跑”,拼命地跑啊——跑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还是跑得两眼发黑,力气不支,踉跄着摔在了地上,咬牙哭着又爬起来,蜷缩到了角落里。耳畔的金石之声,也慢慢地安静了下去。
她骇极,双手抱胸,哆哆嗦嗦的哭了起来,可又不敢哭出声来,只能咬着唇,呜咽着。
咬得太用力,嘴唇破了一道口子,嘴里霎时遍布铁锈味。
朝廷鹰犬,似猎鹰,又似猎犬,凶猛而残酷。
即便是当年不过十岁的她,也知道自己一旦被抓到,就断没有活命的可能。但祖父母已经去了,母亲也去了,父亲只怕也已下去陪伴母亲了,就连她年幼的弟妹们,恐怕也难逃一劫。
她就想,死吧,死了也好,至少她还能再见他们。
她睁开了紧闭的眼睛,准备再看一看这熟悉的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