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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琦又回头看了看阿五,温言叮嘱道:“如今天气热,伤口不太容易结痂,你自己也一定要小心些,别让伤处沾了水。”
阿五感激地看向他,恭声应道:“是,奴婢记住了。”
这样关切的口吻,几乎让她受宠若惊。她是一个没人疼的孤儿,自幼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凶神恶煞的人贩子之手,被他们呼来喝去,非打即骂,如同一棵卑微的小草般任人践踏。后来被杨娇鸾买去做贴身侍女,因为身子不好总是生病,更是受尽了委屈……如今这位新主人竟待她如此温和,阿五心中一热,不自觉地就红了眼眶。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可她心里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温暖踏实,只因他一句话,荒芜了整整十二年的心刹那间被阳光照亮,开出五彩斑斓的花儿。
。
薄暮时分,紫芝和高望舒已经一路向东抵达华阴县。
因距离京师不远,天子脚下的繁华在这里仍依稀可见,宽阔的大街上时有香车宝马迤逦驶过,锦衣华服的富家公子带着黝黑的昆仑奴招摇过市。不过,这里的百姓似乎要比在长安城中讨生活的人们悠闲许多。映着夕阳,几个刚刚下工的汉子赤膊蹲在墙根儿下,手里捧着大海碗,一边喝酒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天。当垆卖酒的胡姬热情地招揽着客人,时不时地也跟他们说笑几句,酒肆的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竹制的酒牌菜牌,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地发出悦耳的响声。
二人在县城中略逛了逛,找了家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客栈,在二楼要了两间上房,略作休息后便又一起下楼吃晚饭。这一年多来独自幽居于山间道观,紫芝难免心中郁郁,今日在城外一番纵马驰骋,这才感觉重又找回了少年时那个乐观开朗的自己。高望舒要了一壶上好的西域葡萄酒,点了一大桌子丰盛的美味佳肴,一边吃一边与紫芝海阔天空地神侃,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裴姐姐,你穿男装可真好看,又俊秀又儒雅,比我家阿姐英姿飒爽多了,真的!”高望舒不遗余力地赞美着面前的女子,一双大眼睛放出神采奕奕的光,“小时候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就时常在想,那月亮上的仙女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去问阿娘,可是阿娘却说我一个小孩子家整天就知道胡思乱想……直到后来我遇见了你,这才知道,月亮上的仙女不就应该是像裴姐姐这样温柔美丽的么?”
紫芝夹了一筷子菜给他,含笑嗔道:“好了,就你会夸人!”
高望舒满心欢喜地吃着她夹给自己的菜,须臾又问:“裴姐姐,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含义吗?”
紫芝停下筷子认真地想了想,道:“《离骚》中有诗云:‘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望舒,应该就是传说中为月亮驾车的神仙吧?”
“裴姐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少年钦佩地看着心目中的完美女神,忽而腼腆地低下了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就是那月亮上绰约多姿的仙子,而我,愿意一辈子为你驱驰,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紫芝竟真的恍若未闻,忽然“呀”了一声问他:“对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去华山,出了这华阴县一路上就没有别的市镇了吧?我们得提前准备好水和干粮,要不然就得在山上饿肚子了。”
高望舒却微微红了脸,讷讷道:“那个……咱们还得提前问一下路,出了这华阴县,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啊?”紫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五郎,你不是说你自幼走南闯北,整个大唐都没有你不熟悉的地方么,怎么又忽然不认识路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高望舒尴尬地轻咳两声,深悔自己不该对她说那种大话,目光不经意地投向店门口时,便立刻顺势转移了话题,“裴姐姐你看,那边那个人,对,就是穿白衣服的那个!他腰间的佩剑好漂亮啊,既精致又古朴,比你的青冥剑还要好看几分呢!咦,他身后怎么还跟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
门口处果然有一位四旬上下的清瘦男子,白衣翩翩,腰佩宝剑,容貌虽不算十分俊美,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却潇洒磊落宛如谪仙。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儿,浑身脏兮兮的,两个人在一起显得有些不协调。
“李翰林?”紫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双眼一亮,“五郎,这位就是你最崇拜的那位大诗人李白啊!”
“真的?”高望舒惊喜不已,明亮的眼眸中立刻流露出交织着兴奋、好奇与崇拜的光。
李白潇洒地举步走进店门,正欲向伙计要一坛子美酒痛快畅饮一番,却不知有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正在身后悄悄摸向他的钱袋……
☆、第209章 谪仙
“呀,有小偷!”高望舒惊讶地低呼一声。
紫芝向李白身后的那个男孩儿看去,眸光一凝,手中的竹筷顿时在空中化成一道流光,倏地一下打中他脏兮兮的小手。那偷钱的小孩儿又惊又痛,尖叫一声转身就跑,任凭那即将到手的钱袋掉在地上,铜钱和金豆子哗啦啦地洒了满地。
客栈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客人都停下筷子齐齐看向紫芝,片刻后,忽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汉子带头击掌赞道:“这位少年郎,当真是一身好功夫啊!”
紫芝本就生来是一张娃娃脸,如今女扮男装,看起来更是要比实际年龄小上好几岁。众人见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身手,不禁又是惊诧又是佩服,于是便也都跟着那汉子一齐叫好,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被众人钦佩赞赏的目光包围着,紫芝心里不禁小小地得意了一下。
高望舒早已一个箭步跑了过去,帮李白把钱全都捡了起来。其实,刚才李白走进客栈时就已注意到有人跟在自己身后,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竟然会是小偷。如今他家中也不太宽裕,钱袋丢了无疑会是一笔不小的损失。李白先向高望舒道了声谢,然后走到紫芝面前深深一揖道:“多谢这位小郎君。”
紫芝忙起身还礼,谦逊道:“举手之劳罢了,先生不必如此客气。”
“在下高望舒,久仰李翰林大名。”高望舒也走过来向李白拱手见礼,热情地邀他一同饮酒,“某虽是习武之人,却最喜欢读先生的诗,几乎每一首都能倒背如流呢!先生的诗我最喜欢这一句——人生得意欲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日既有缘在此相遇,就请先生与我们共饮几杯吧。”
紫芝悄悄一拉他的衣袖,低声纠正:“错了,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哦哦……”高望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为了掩饰尴尬,立刻殷勤地为李白斟了一杯酒,随口换了个话题,“先生此番离京,可是要回乡探亲么?”
“算是吧。”李白接过酒杯朗然一笑,“我已上书请求辞官,陛下恩准,赐金放还。”
“辞官?”高望舒一脸惊诧,“先生供奉翰林,深受天子宠信,为何要……”
“天子宠信?不过是一个靠诗文取悦于君上的文学侍从罢了。”李白苦笑着摇头,两道如剑浓眉间隐隐露出桀骜之气,“我李白自幼苦读圣贤之书,只盼着学成后能辅弼君主治国经邦、济世安民,只可惜壮志未酬,又遭小人排挤……也罢,我本就是一个放浪形骸的狂人,不如就此离开长安,一人一剑浪迹江湖,漫游天下,后半生倒也逍遥自在。哈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先生是天上的谪仙人,自然与官场上那些世故圆滑的政客不同,九重宫阙只能禁锢你的才华,扼杀你的灵气。离开长安也好,以先生的才学和名望,无论到了哪里都会得到伯乐的赏识的。”紫芝也向他举起斟满的酒杯,笑容清爽而明亮,“先生请酒。”
李白举杯一饮而尽:“多谢二位小郎君。”
紫芝与高望舒亦是性情洒落之人,虽然年纪比李白小了二十岁有余,彼此言谈间却颇为投契,几乎是相见恨晚。李白每逢饮酒必有新诗,酒兴正酣时不禁朗声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高望舒听得如痴如醉,目光中尽是少年人狂热的崇拜。
三人把酒谈笑,直到深夜方才各自散去。因为不太认路,高望舒一听说李白明日也要前往华山,便邀请他与自己二人同行。李白自是欣然应允,次日一早,便骑着毛驴与他们一起出城。此时的谪仙人宿醉未醒,哪里还会把世俗的繁文缛节放在眼里,路过华阴县的县衙时依然大模大样地骑驴而行,谈笑风生,旁若无人。县衙外的官差见他如此无礼,气恼之下便一哄而上,把他们三人一起抓进去交给县令处置。
县令一身官袍端坐于公堂之上,不怒自威,睨着堂下风尘仆仆的三位旅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无礼?”
紫芝方欲解释,却见李白眯着一双朦胧醉眼与那县令傲然对视,也不回答姓名,只是很潇洒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曾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
县令一惊,连忙起身长揖道:“不知李翰林至此,恕罪恕罪。”
李白朗声长笑,也不与他多言,径自转身与二位新结识的小友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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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婢女的到来本不会在王府中引起多大波澜,但阿五是个例外。
因为她与紫芝相似的容貌,也因为盛王对她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关注,府中的侍女们都在私下里悄悄议论着,等这个稚嫩的小姑娘再长大些,没准儿就能飞上枝头,成为盛王身边颇为得宠的一位姬妾呢。李琦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小丫头,甚至并未把她当成奴婢看待,只当是收养了一个清秀可人的小妹妹。
独身的日子终究会有些乏味,而阿五真的给他带来很多欢乐。她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很会察言观色,往往只需他一个眼神,便能立刻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她是个爱美的小姑娘,一有空闲就会悄悄溜到院子里去看墙角的牵牛花,因为怕被责备,想摘却又不敢摘……或许是自幼经历了太多坎坷的缘故,她远比同龄的女孩儿更加成熟懂事,只不过,性格中似乎也少了些稚龄少女该有的天真烂漫。
有时候,她过于谨小慎微的样子会让他觉得意兴索然。
那是她唯一不像紫芝的地方。不过倒也没关系,于他而言,只要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相似就足够了。
这日傍晚,李琦与儿子玉郎一起用膳,摆好饭后便命侍女们退下,只留阿五一人在旁边侍候。阿五抱着玉郎跪坐在几案一侧,把每样菜都夹了些,唱歌哄着喂给他吃。玉郎生性活泼,不过吃饭的时候倒是很乖,阿五喂他什么他就吃什么,一点都不挑食。仿佛是很喜欢这位新来的小丫鬟,玉郎吃饱了后满意地咂了咂嘴,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几案上扫视一圈,忽然指着一盘糯米团子对她说:“你也吃!”
阿五忙推辞道:“这是殿下和小公子的晚膳,奴婢怎么敢……”
玉郎却不耐烦听她解释,伸出小手抓了一个大大的糯米团子递给她:“给,你吃!”
“这……”阿五顿时红了脸,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