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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盛王府内早已摆下几桌丰盛的家宴,大总管马绍嵇带着手下的仆从婢女四处张罗着,在亭台楼阁间挂起各式上元花灯,举目望去尽是一派升平景象。因诸位妾媵都在,紫芝本不想赴宴,无奈被李琦硬给拽了过来,一想到众女看向她时那又嫉又羡又幽怨的眼神,心里便是一阵发毛。
此时女眷们俱已到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说笑,想必是因为都不得宠,平素根本没有什么争风吃醋的机会,所以彼此间竟也显得十分亲热。她们入府的时日虽已不短,与盛王碰面的机会却屈指可数,此时见他进门,忙各自噤了声,纷纷起身见礼。
众女子皆是盛装而来,一个个浓妆艳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只盼着盛王能多看一眼,有几个聪明伶俐的,还趁着抬头时递上一个柔媚的眼波。李琦却恍若未见,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免礼”,然后示意众人入席。
紫芝与夫君一并在上首坐了,只觉得众女看向她的目光中,竟似要飞出刀子一般。这些女子虽有心邀宠,然而平日里鲜有与盛王相处的机会,此时在他面前不免有些拘谨,再不敢像先前那样随意说笑。须臾,酒菜皆已上齐,席间却仍是一片缄默,唯有杯箸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许倩坐在席间四下里看了看,见众人都不说话,便想趁此机会在盛王面前出出风头,于是站起来提议道:“今天是上元节,大家总该热热闹闹的才好,不如咱们行个酒令吧,殿下,您看如何?”
众女颇有兴致,纷纷开口表示赞同。李琦也颔首笑道:“好,那大家先选出两个人做觥录事和玉烛录事。碧落,你去取一套酒令筹来。”
侍女碧落正在一旁伺候,听到吩咐忙答应着去了。依照习俗,在宴席上行酒令前,都要先推选一名“觥录事”作为行令的权威主持,由他决定抽筹次序,再指定“玉烛录事”一名担任行令的执事人。因酒令的游戏是由许倩发起的,众人便一致推举她做了觥录事。李琦见马绍嵇站在旁边看得出神,便又邀请他一起来玩,命他做了玉烛录事。
碧落取来的是一套“论语玉烛”酒令筹,酒筹筒由龟座支撑,通体鎏金,并刻有莲花形纹饰,造型别致而华丽。酒筹筒内盛放有数十根银制鎏金酒令筹,正面刻有令辞,上段选录《论语》文句,下段则是行令的内容。许倩掷骰子掷出点“五”,按照座次一数,应由吴清越来抽取酒令筹。马绍嵇忙捧了酒筹筒过去,吴清越从中抽出一支令签,只见上面写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任劝十分。”
许倩凑过去看了看酒令筹,笑道:“吴妹妹,却不知你这杯酒要敬给谁呢?”
吴清越含笑斟满一杯酒,道:“殿下是这里的主人,这第一杯酒自然要先敬殿下。”一边说着,一边捧起酒杯走上前来,盈盈下拜道:“请殿下满饮此杯,妾吴氏恭祝殿下喜乐安康,福泽绵长。”
李琦对她一笑,举杯欲饮。紫芝知他一向不善饮酒,忙拦下酒杯道:“吴娘子,殿下这杯酒就由我来代饮吧。”
李琦诧异地看向她,问:“你会喝酒吗?”
“没喝过才想要尝一尝嘛。”紫芝笑着抢过杯子,只轻轻抿了一口,脸颊上立时泛起一阵嫣红,呛得连连咳嗽,“哎呀,这什么味道啊,又辣又苦的……”
席间便有女子掩口偷笑。李琦却只觉得她可爱极了,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顺势又把酒杯抢了回来,仰首一饮而尽,然后笑道:“你就算了吧,我少饮几杯不碍事的。”
见他二人这般亲密,许倩心里早已有些不是滋味,再掷骰子时便暗中做了手脚,故意掷到紫芝处让她抽签,心中暗道:“哼,你不是不会喝酒么?等一会儿把你灌醉了,好让你在大家面前出出丑。”不料,紫芝抽到的酒令筹却是:“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觥录事五分。”许倩无奈,只得笑着自饮了半杯。
酒令行了几巡,宴席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众女都不再拘束,一个个推杯换盏,谈笑甚欢。每当轮到紫芝饮酒时,李琦就拦下酒杯替她喝了,众姬妾见了更是又嫉又羡,许倩忍不住半含酸地笑道:“殿下当真是怜香惜玉之人,对裴娘子这般关爱。只可惜我等庸脂俗粉,又如何能入得了殿下的眼呢?”
话中的幽怨之意任谁都能听得出来。李琦却并未与她计较,待再抽出一签时,一看上面的令辞不禁展颜一笑,朗声念道:“驷不及舌。多语处十分。”然后把目光投向许倩,笑着打趣道:“许娘子快满饮一杯,今天席上说话最多的可不就是你么?”
许倩酒量本就一般,适才又已饮了不少,此时面泛桃花,哪里还能喝得下这满满一大杯?她连连摆手,微带醉意地笑道:“不行了,不行了,请殿下饶了妾这一回吧,再喝就真的醉了。”
李琦哪里肯依,笑吟吟道:“那怎么行?你是觥录事,哪有自己坏自己规矩的道理?”
“就是就是。”众女也纷纷附和,有几个平素与许倩交好的,还笑嘻嘻地拿起酒杯去灌她,“许姐姐平日里最豪爽了,怎么今天竟这般小家子气?快喝快喝,喝完之后还要再罚你唱个小曲儿呢。”
许倩只得把酒饮下,经不住众人起哄,又吩咐席间助兴的乐伎演奏新曲《一斛珠》,自己从歌伎处借来一副红牙板,曼声唱道:“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紫芝听她唱得颇有韵味,不禁问道:“许娘子,这是什么曲子?”
许倩笑容甜软,答道:“是乐府新谱的《一斛珠》。这曲辞乃是宫中的江才人所作,如今传唱于宫禁内外,很是受欢迎呢,裴娘子没听过么?”
“哦,原来这就是那曲《一斛珠》,当真是好听。”想起武宁泽对她所说的江采蘋之事,紫芝方才了然,语气中微带叹息之意,“江才人才貌双全,虽说性子孤傲了些……唉,如今幽居于冷宫之中,倒真是可惜了。”
“说到底,也是江才人糊涂。”许倩眼波一转,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紫芝,语气中暗藏机锋,“江才人家中世代以行医为生,父亲不过是个小小的医官。这样出身低微的女子,能得陛下一时之恩宠已是万幸,还真以为自己能风光一世么?呵呵,说到底还是太真娘子福泽深厚,弘农杨氏的千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高高在上的凤凰,不像那些出身低微却一心想攀高枝的人,就算扑棱着翅膀飞上了枝头,也永远只能是麻雀……”
许倩借着酒劲儿,言语比平日更加肆无忌惮,众姬妾已有人在低着头窃窃地笑。紫芝如何听不出来,许倩明里是在说江采蘋,实际上却是在暗中讽刺她以宫婢之身上位,一时颇为尴尬,低头咬着嘴唇,一张小脸儿红一阵白一阵的。
“啪——”李琦剑眉微蹙,不待许倩说完,便将手中玉箸往案上重重一搁,席间霎时鸦雀无声。
☆、第110章 上元(下)
许倩本已有几分薄醉,听到玉箸触到几案上时那“啪”的一声脆响,顿时惊得酒都醒了大半,见盛王不悦,忙讪讪地闭上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众姬妾更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偷偷抬眼向盛王窥去,只见他一拂广袖起身就走,淡淡道:“诸位慢用,本王还有些私事,就先走了。”
吴清越小心地觑着盛王的脸色,见他神情如常,似乎并未真正动怒,心念一转,便站起来柔声劝解道:“殿下,许姐姐就是这样心直口快的人,平素也爱跟人开玩笑,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的。妾与许姐姐一向交好,这里就替她向殿下赔罪了,还望殿下大人大量,切莫与我们这些小女子生气才是。”
吴清越一边说着,一边就盈盈跪了下去,那穿着浅绛色织金云锦氅衣的娇小身段伏在水磨金砖地上,姿态柔顺而妩媚,当真是惹人怜惜。李琦垂目瞥她一眼,却并未叫她起来,只是回首一顾许倩,唇角微露笑意:“许娘子的一张巧嘴还是这么能说会道,都能去戏台子上说书了,看来,是不是本王上次给你的惩罚太轻了?”
他面上虽带着笑容,一双眸子却明如寒星,没有丝毫温度,叫人一望便心中凛然。许倩都不敢与他对视,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深悔自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听他话中似有严惩之意,慌忙也随着吴清越跪下,颤声叩首道:“殿下恕罪,妾……妾适才多饮了几杯酒,有些醉了……一时糊涂,竟敢口出狂言妄议宫中嫔妃,扰了殿下和诸位姐妹饮宴的兴致,真是该死……妾知道错了,以后定当恪守尊卑之礼,谨言慎行,只求殿下开恩,就饶了妾这一回吧……”
李琦不置可否,见紫芝仍怔怔地坐在座位上,便又走过去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微笑道:“还愣着干什么?一起走吧。”
他眼眸中的寒意如融雪般散去。紫芝亦被他适才的气势所慑,此时方如梦初醒,连忙起身跟上。待二人走出门外好远,许倩才敢站起身来,撇着嘴,忿忿不平地小声嘟囔着:“哼,不就是说她两句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出身低贱,偏偏就会狐媚惑主……”吴清越听见,忙用手扯了扯她的袖子,许倩这才住了口。
今夜正值月圆,晴空万里无云,皎皎月华漫天投下,映在路边的积雪上,现出一长一短的两个人影。紫芝深吸了一口冬夜凛冽而清新的空气,举目望去,只见月明星稀,清辉流荡,天地间一片澄净安宁。见她一直不说话,李琦忽然用胳膊碰了她一下,笑问道:“哎,你不会真和她们生气了吧?多不值啊。”
“没有。”紫芝摇了摇头,仰起小脸儿冲他一笑,“许娘子说的那些话,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你就不要处置她了,好吗?仔细想想,其实她们也挺可怜的。”
“可怜?”李琦挑了挑眉,表示不解,“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不是女子,自然很难理解。”紫芝歪着头想了想,似是在思索该如何向他解释,“但凡女儿家,无论美丑贵贱,一生最大的期盼无非就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嫁一个能善待自己的好郎君,恩恩爱爱,举案齐眉。而她们,尽管一生锦衣玉食,却被锁在这深宅大院中虚度青春,得不到夫君的关爱……”说到这里,她忙又摆手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在指责你……”
李琦却是含笑摇头:“自古以来,嫁入皇家的女子皆是如此,没什么好稀奇的。再说了,若是我整日和她们黏在一起,你就不伤心么?”
紫芝娇羞地一笑:“这倒也是。”
“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我们这些宗室皇子也是一样。”李琦轻叹了一声,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起来,“但凡天下男儿,一生所求不过是建功立业,留名青史,年少时刺股悬梁、闻鸡起舞,只待日后学成,或运筹帷幄、指点江山,或横刀立马、名震边关。而我生在皇家,又非嫡非长,虽年少而居高位,却不得不韬光养晦、玉韫珠藏。空有一腔抱负却无处施展,你说,我是不是更可怜?”
紫芝虽不懂朝政,却也知道如今皇帝对于宗室参政十分忌惮。李隆基年轻时曾目睹武、李两家皇室成员之间残酷的政治斗争,故而即位后为巩固皇权,对宗室诸王的防范异常严格,皇子们成年后也大多只授予散官的虚衔,鲜少有参与朝政的机会。紫芝一时无言以对,只觉得心中似有万顷波涛层层涌来,低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