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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发愁,我相信他快要来了。”这是我的无聊而又无效的慰藉。
彼此又静默了。自然,这静默是难受的!
又过一会,伊又不禁跳起来。“包先生,你听!又有一辆汽车来哩!”
是的,又是一辆汽车。我点点头。那汽车越驶越近,喇叭声音也续续不止。
我说:“是的,是他了!顾小姐,你听,这连续的喇叭声音显然报告你交涉已经办成功。你不用再悲伤哩!”
顾英芬的颓丧的精神果然被提振了。伊站起来,靠着窗口敛神听着外面。汽车果真停止在门外。接着有一个人脚声急促地进来。顾英芬抢步去开办事室的门。
门开了,抢先传进来的是细细的叮当声响。跟着进来的是个西装大汉。可是不是霍桑,却是早晨在半泓园中约会的杨春波!
“哎哟!”
顾英芬喊了一声,身子突然倒退几步,要是没有一只椅子支着伊的身体,多分会倒在地上。伊惊骇极了。伊的腰部支着椅背,上半身微微后仰,眼睛中露出骇光,仿佛伊的面前又突然涌现出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这被动的配角的再度出场,而且又在这个时候出场,在我也觉得突如其来,而且是莫名其妙。他却并不诧异,在门口站一站,跨进一步,向着顾英芬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嘴里还连声道歉。
“顾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抱歉得很,此刻特地来赔罪。顾小姐,请原谅。”
顾英芬还是靠着待背站不直。我也不知道他的说话的用意。
我上前一步。“杨先生,这是什么一回事?”
杨春波一边将腋下挟着的一个方形的厚纸包放在桌上,一边答道:“我是来向顾小姐赔罪的。今天早晨我受了家的愚弄,才冒冒失失地得罪顾小姐。别的事让霍先生来说。他在门外付车钱呢。”
熟悉的脚步声告诉我霍桑果真已经进来了。他跨进了办事室的门口,向顾英芬点点头,摆摆手。
他含笑道:“顾小姐,请坐,别慌。这件事总算办妥。但这不是我的功,你应得谢谢这位杨先生。”他从衣中取出一大叠钞票,数了一叠,交回给顾英芬。
他又说:“这是你的两干元,完全不曾动过。”
顾英芬站直了,但像走进了迷阵一般,瞧瞧霍桑,又杨春波,既不接钱,又不坐下,却张口膛目地说不出话来。自然,这迷阵也连我圈进在内。
霍桑将钱放在桌上,又含笑道:“好,我们大家坐下来谈。顾小姐,请原谅。
我们要吸一支烟哩。“
于是我们四个人先后坐下来,霍桑吸着了纸烟,才缓缓第解释。
他说:“这最后一幕的戏,表面上似乎很曲折,实际上却简单不过。刚才我坐了汽车再到北山西路王智生那里去时,四个同居的仍在打牌,那个短衣男人不见了。
据同居的说,王智生已不在楼上。我以为他已经逃了,不免吃一惊,再问一句,才知道他是给人送到医院里去的。我更觉奇怪,就仔细查问。据说即刻有一个高个子穿西装的少年上楼去看他。不多一会,那少年便下楼出去,他们原不以为奇。后来那些同居的打完了牌,回到楼上,忽然听得亭子楼中有呻吟声音,推进去一瞧,看见王智生横倒在地上。室中的铺盖和箱子似乎曾经收拾过而重新打开的样子,显得杂乱不堪。那时王智生已不能说话,邻居们料想,他必曾和那个西装少年打过架,他分明已受了伤,因此就把他送进仁济医院去。我一听这一番经过,便料到是这位杨先生的成绩。于是我又赶到蓬莱路他家里去,一见面后,果真不出我所料。“霍桑说到这里,向杨春波点点头。”你经过的事还是你自己说吧。“
迷阵似乎攻破了第一线,但还没有直捣核心,因为照片的交涉还没有说明。
所以顾英芬依旧呆睁着。
杨春波接替地说:“大约两个钟头以前,霍先生来看我,告诉我侦查的结果,我才知道这回事的曲折。这恶汉作弄我,把我做一个傀儡,又把我摄在照片中。
他要陷害这顾小姐,连我也牵连在内,实在可恶已极。所以我一等霍先生走了,立即赶到这恶汉那里去。
“他家的楼下有四个人在打牌。我一直走到他的楼上。他正封好了一张照片,在那里写姓名地址。他突的看见我,大吃一惊,立起身来,伸手要从衣袋中摸什么东西。我以为他的袋中藏着手枪,就举起一拳,击他的胸口。不料这家伙心思虽恶,身体却脆弱得像纸札的。我只一拳,他喊都没喊,身子向左一侧,立即倒在地上,不响也不动了。
“我想起我投信应征的时候,还附过一张照片,谅必还在他的手中。我看见他的铺盖已打好了,像要动身往什么地方去。我在铺盖和箱子里找了一会,不见我的照片;后来竟在壁角里的字纸篓中发见了一大叠照片,分明有好多人都是因着他的阴谋的广告上了他的当,把照片寄给他。我的照片也在其内,我就捡了出来,一并连着桌子上那张他正预备寄发的照片也拿了走。
“我出来时,楼下的人们仍在打牌,绝不疑心我。直到霍先生第二次来看我,我才知道这恶汉要寄发的一张照片跟顾小姐有关系,也是很重要的。顾小姐,现在我也带在这里了。”他立起来把桌上的纸包打开,捡出了那张照片双手交给顾英芬。
两个人的解释都很明澈,我对于最后的一变已没有什么翳障。顾英芬的愿望成遂了,对于霍桑自然有一番由衷的感谢。不过这重要的一张照片是通过了杨春波的手拿回来的。伊想起了这少年在翦翠亭中的冒失行为,不免还有些芥蒂,可是终于在羞怯的状态下向他谢了一声,拿了两干元回去。杨春波怕夜深了,路上不方便,表示情愿送伊回家。这好意的表示,顾英芬没有接受。结果仍由霍桑雇了龙大车行的汽车,让伊独个儿回家。
杨春波在临走时,曾听到霍桑的几句说教性的训话,敬戒他别让色情狂毁坏他的青年和前途。春波的脸上有没有添些色彩,我因着门口的灯光不十分亮,不曾瞧清楚。
在这两位当事人走了以后,霍桑还高兴地烧着了一支纸烟,在灯光下向我解释他的惩戒方式。
他说:“包朗,你刚才因着我轻轻发落了这恶汉,感到悻悻不满,现在怎么样?”
我答道:“杨春波这一拳可算聊胜于无,多少出了一些闷气。”
他点点头:“是的,这只有‘出出气’的作用,其他说不上什么。”他连续吐吸了几口烟,又说:“包朗,你可知道我采取这个方式的用意?”
“你为着顾忌顾姓家属的名誉,不能用合法的方式制裁他,才间接地利用这姓杨的去教训他一下,是不是?”
“是。不过还有一点,我所以不能直接惩戒他,还受了我和他交换照片时我给予他的诺言的束缚。”
我应道:“是,这一点我也明白。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惩戒,对于这样一个阴险的罪徒,究竟太轻,太不彻底”
霍桑忽拿下了黏在他的嘴唇上的纸烟。接口道:“彻底?包朗,你有什么样的彻底方法?你说!”
我瞧瞧电灯,默然地不答,实在是答不出。
他感喟地说:“包朗,你总知道惩戒就是刑罚。你也涉猎过刑法学,总也懂得刑罚是因着社会制度的演进而形成各种不同的主义和方式的。最原始的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报复主义;其次是利用严峻的体刑的威吓主义,再进是身心兼顾的劝诱或感化主义;直到最近,刑法上有了一大进步,采取了未雨绸缪的防卫或防犯主义。你想,对付王智生这样的人,应得采用哪一种方式才能见效,才算彻底?”
我寻思了一下,反问道:“据你说,难道没有一种对于他是有效的吗?”
“是,的确没有,因为他这个罪徒性已实现!威吓、感化、防卫,对于他都毫无用处;所以我在无可如何中,采取了最野蛮的方式。我知道杨春波是个粗人,闷着一肚子火,用不着给予他什么暗示,他自然能给我执行这个任务。不过,我说过了,这仅仅是出出气罢了,绝对说不上效果或彻底!”
时针上已指上午三时。霍桑还没有倦容,冗自一支接一支地皱眉吸烟。他对付这一件小小的事件,大体上算是成功的,可是他因着没法惩戒这歹徒,还是这样子劳神苦思。
我解劝地说:“霍桑,算了吧。夜深了,睡吧,别再多耗脑细胞哩。”
他好像不听得,突的仰起脸来,兴奋地说:“彻底方法未始没有,可惜办不到!”
我说:“晤?那是什么?”
“有消极的和积极的两种。对付这种先天性的典型歹徒,积极的是依据优生学的原理,采取医学手术,消除他的生殖机能,使他的犯罪性能不致再流传到下一代;消极的只有判他个终身监禁!可惜这个方法都不是我的能力所及!”他又叹一口气。
我常说,事情的变化往往出乎人的想像。这里又是一个例证。霍桑的遗憾忽然来一个意外的填补。
十月二十四日,我们读到一节新闻,仁济医院里有个受伤的病人因心脏病并发,在进院第六天不治身死。这人是在十月十七日半夜给邻居们送进去的,受伤的原因是打架,致伤的对方却不知道是谁。
下一年二月中旬,金学明和顾英芬在中央大礼堂举行婚礼。霍桑和我都接到一份请柬。我们去观礼时,我看见魁梧臃肿的杨春波也走到来宾席中去。他的背心袋口上的两个金镑还照样叮当地响着。
断指团
一、奇怪的邮色
新医学对于神经衰弱的病症,有转地疗养的治法。我在和霍桑初期合作的那一年,经过了一次实验,认为确很有效。就在那时,我的人生经验上又刻下了一条惊险的深痕,我的日记中也因此增加了一页新颖的资料。
某年,我因着笔务过分繁忙,神经上起了些异症,症象是健忘,感觉过敏。我们的老友何乃时医士便竭力劝我转地疗养。我依了他的话,霍桑就与我一同到南京去休息。我们在江口中华旅馆中住了不满三个星期,我的精神果然就慢慢地恢复。我自然非常欢喜。六月二十九日那天,天气还不算十二分热,华民表常在九十七八度之间。我一清早起来,穿了一件短袖汗衫,系了一条短裤,赤足拖着拖鞋,身体上感到非常舒爽。我吃过了早餐,躺在一张藤椅子上,口里衔着一支纸烟,向窗外闲瞧。江口外滚滚的浊浪反映着金黄色的太阳,一闪一闪地发光。暖风一阵阵吹着。穿梭似的帆船在浪花间穿梭往来。蔚蓝的天空中,碎片的白云悠悠地流行。偶然有一群白鸥从高空中翱翔而下,掠过江面,形成一组组规例的队伍。处在这个境地,真说得上俯仰左右,心旷神远。
“包朗,这里又有一段新闻,昨天我倒没有瞧见。
霍桑的呼声召回了我的遐思。我回头一瞧,他正取了一张隔日的《金陵画报》,坐在我的背后披阅。他穿着一件白铁机组的短袖衬衫,下面是府绸西裤,足上也同样拖着宁波出品的草拖鞋,不过白麻纱袜却没有卸掉。
我应道:“什么新闻?”
“又是记载你我的事。真讨厌!”
“他们又说些什么?”
霍桑一边把报纸递过来,一边答道:“你自己瞧罢。”
本埠新闻栏中有一行“大侦探近闻”的标题,下面附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