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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自从拥有颜玉之后,庄周的精神生活大大丰富了,但是,他的物质生活却更加贫困了。家里不多一点儿的存粮快要吃光了,而兄长分给他的那几亩地,因为数年的荒废,杂草丛生,早已成为村民们放羊的场所了。从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还有一位妻子,更何况,又有一位小生命在“阴阳交和”之中逐渐孕育了。
望着颜玉一天天隆起的肚子,庄周的心也越来越焦躁不安。作为一个男人,要承担起丈夫与父亲的责任,但是,他凭什么来养活这一家大小呢?他不会种田,也没有什么手艺,除了饱读书本、漫游世界之外,他没有别的什么本领,真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
可是,别的读书人还会去做官,做官也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而庄周最讨厌的就是做官,因为他认为“官”是人类社会道德沦丧的一种表现,是强者欺压弱者的一种工具。凭着他的知识、凭着他的口才,捞个一官半职是毫无问题的,更何况,魏王、鲁侯、赵国的太子悝都十分欣赏他。但是,他没有选择当官的出路,而是清高地、任性地拒绝了所有的机会。
现在,他真有点隐隐的后悔了。如果当初接受了任何一个王侯的聘请,也不至于落到今天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地步。他越来越意识到: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得不接受世界所强加于你的一切。你喜欢它,它是世界;你不喜欢它,它也是世界。它是先你而在,伴你而在的,而且是无所不在的。要想逃避它是不可能的,要想通过一个人的能力去改造它,也是不可能的。而且,世界上的幸福与痛苦总是伴随在一起的。他有了颜玉,这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但是为这个家庭,他又为生活而发愁,这却是一种痛苦。以前,他可以浪迹天涯,无牵无挂,但是,总有一种孤独感在折磨着他。现在,与妻子在一起,互相恩爱,互相关心,但是,又有一种责任感在折磨着他。
他现在不能没有颜玉。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颜玉的温情使他的心灵中燃起一丝火光。没有这丝火光,他便无法生活。
人,首先必须活着。活着,就必须吃饭。这是每一个人最起码的需要,可是,眼下的庄周却为吃饭问题做难了。因为他为了自己的人格自由而放弃了自己唯一可以谋生的手段:入仕。作为一个读书人,而不愿入仕,就有被饿死的危险。
庄周陷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怪圈。为了自由,舍弃仕途;舍弃仕途,更无自由。后来,他终于找到了摆脱这个怪圈的出路:入仕。他入仕不是为了名誉,也不是为了发财,也不是为了权势,而是想挣口饭吃。
主意已定,他便与颜玉商量道:“你看我去当官怎么样?”
颜玉惊奇地瞪大了双眼,迷惑不解地问道:“你不是不愿当官吗?”
“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变化,我的思想也在变化,此一时,彼一时也。”
“您为什么又要去当官?”
“为了你、为了孩子,也为了我。”
听了这话,颜玉低下了头,内疚地说:“先生,是我害了您,让您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当官。”
庄周笑道:“不能这么说。你我还分彼此吗?”
颜玉又问道:“您上一次已经拒绝了宋君的聘请,现在又去求人家,能行吗?”
庄周满有把握地说:“毫无问题,我庄周是以不出仕出名的,各诸侯国都想拉拢我,因为他们都想得到一个爱士的名声,从而争取更多的士。再说,我的好朋友惠施,现在是魏国的宰相。”
“那么,我们到魏国去吧!”
“不。你以为我真想卷入政治的风浪吗?自古以来,在政治斗争中角逐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所谓做官,只不过是想谋一个职位,领取一点俸禄而已。”说着,他指了指窗外隐约可见的漆林。
“您想去做漆园吏?”
“是的。漆园远离都城,地处荒野。做漆园吏,既可免去朝廷的礼仪,又可游山逛水,岂非两全其美。”
于是,庄周给惠施写了一封书信,托村里一个到魏国去做生意的人带去。因为宋国是魏国的近邻,魏国比宋国要强大得多,魏国的宰相说一句话,比宋国国君说一句话还管用,况且,这对宋国来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月后,宋国任命庄周为蒙邑漆园吏。从此之后,庄周便带着颜玉住进了漆园吏所。尽管官小职微,但总算有些俸禄,他们的生活便有了保障,再也不愁无米下锅了。
蒙邑漆园是宋国最大的一个官方漆园。漆园地处蒙山的西北部。这一带风景优美、水草丰盛,十分符合庄周的心意。
高大的漆树连成一片,黄花绿叶,看上去令人心情畅快。漆园里绿草如茵,蜂蝶飞舞,鲜花遍地,清风骀荡。漆园的工作主要是割开树皮,用木桶去接流出来的漆汁,再去加工。加工的成品漆,主要供宫廷使用,用来涂饰各种器物,多余的漆,则到市场上出售。
在官方漆园的周围,还有一些较小的私人漆园。由于这一带盛产漆,所以许多手工业作坊也在漆园的附近产生了。有木工坊、铁工坊、铜工坊、皮工坊等。因为大多数的用具与工艺品,都要涂上漆,才能卖上好价钱。这样一来,漆园一带,实际上就成了一个十分热闹的手工业制造区。
在漆园里做工的工人,大多数是世代为奴的奴隶,还有一些被发配到这儿来无偿劳动的罪犯。他们看见新上任的漆园吏手里没有拿着鞭子,而且也没有过去的漆园吏那么凶狠,倒是有些奇怪。
这天,庄周正在漆园里转悠,他走到哪儿,哪儿的工人们就不说话了,都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干活。他走到一个步履蹒跚、满头白发的老人面前,和蔼地说:
“老者,您在这儿干了多长时间了?”
“我也不知道。自从我懂事,就跟着父亲在漆园里干活了。”
“噢,那您可是制漆的老手了。”
“不敢,不敢。”说着,老者又提着漆桶到另外一棵树前去了。
庄周跟随而来,对他说:“老者,您也该歇着了,这么大岁数了,还干这么重的活,这满满一桶漆,您能提得动吗?”
老者看了庄周一眼,说:“我们生来就是干活的,干到哪一天两腿一蹬、两眼一闭,就算完事了。”
庄周握住老者那满是老茧的手,说:“从明天开始,您就到吏所里来,负责登记漆数的事,再也不用到这儿来了。”
老者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庄周又说:“真的,我不会骗您。”
老者扑通一下跪在庄周的面前,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旁边的工人们也都围了过来,愣愣地看着这个场面,庄周扶起老者,对大家说:
“大伙听着。我庄周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我到这儿来,不是来欺压你们的,是不得已而然。我们大家都是来讨口饭吃,你们不要把我当成官看待,有什么事,就尽管开口。”
工人们看着庄周,都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官,不但不用鞭子抽人,而且还说这样的话,他可真是一个好官啊!从此之后,漆园里再也没有发生过怠工与逃亡的现象,而生产的漆,也完全满足宫廷规定的数额。庄周在管理漆园的过程中,初步尝试运用了“无为而治”的政治学说。
这天,庄周与颜玉带着他们不满周岁的儿子在漆园外面的草地上玩耍。庄周用两手拖住儿子软软的小臂,让他学习走路,颜玉在旁边逗着他笑。一位风尘仆仆的青年来到庄周面前,倒地便拜。
庄周将儿子交给颜玉,要扶起那位青年。青年跪着不起来,说道:“感谢先生救命之恩,今日特来拜师。”
庄周记不起在什么地方救过这位青年,问道:“后生来自何方,何言救命之恩?”
青年说:“我叫蔺且,乃魏国人。数年之前,先生用五十两银子救了我母亲的命,也救了我的命。”
庄周一听,想起往事,不禁大笑:“噢,你就是那个带我去相府的小家伙吧。已经长成一位大小伙子了。起来,起来。”
蔺且还是不肯起来,继续说:“先生,您答应收我为徒,方才起来。”
庄周迟疑了一下,说:“我从来没有收过弟子,而且也不想做一个聚徒讲学的学者,我看还是免了吧。”
蔺且说:“先生,我这一生别无他求,唯有跟随先生。如果先生不答应,我就跪在此地,永不起来。”
庄周觉得十分为难。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搞得不知所措。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认为为人师者大多是误人子弟的蠢才,要悟到人生的真谛,必须依靠自己的体验。因此,他对孔丘以来聚徒讲学、互相吹捧的风气十分不满。但是,这位青年却如此诚恳地拜倒在自己脚下,却也很难拒绝他的一片热情,何况,他们二人之间还曾经有过一段有趣的交往。
这时,颜玉说话了:“先生,您就别让他跪着了,还是答应了他吧。”
庄周迟疑了一下,说:“好,我就收你为徒,但是,我也有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蔺且高兴地站了起来,痛快地说:“先生,您有什么条件就尽管说吧,我完全接受。”
庄周说:“现在有许多人拜人为师,目的是寻求一个进身之阶,想通过师傅与同门弟子的关系进入仕途。但是,到我这儿来,却绝不能有这样的念头,我这儿可没有任何当官的机会。”
蔺且说:“先生,若想当官,我就不会奔到您的门下来了。”
于是,庄周与颜玉带蔺且到自己家里去。蔺且向老师与师母诉说了自己的经历。他自从得了五十两银子之后,便与母亲在大梁开了一爿小店,做点小本生意,日子也过得不错。后来母亲去世,蔺且独自经营小店,生意也挺红火的。但是他是一个喜好读书、喜欢思考,并不满足于物质生活的人,白天干活,晚上没事就躺在床上想: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他苦思冥想了不知多少个夜晚,翻了不知多少简册,还是没找到答案。后来,他读到了别人记录的庄周与魏王、鲁侯的谈话,才觉得如梦初醒,恍然大悟,从中得出了深刻的启迪。后来他又发现,这位大学者庄周正好就是救了自己命的庄周。于是,他就开始打听庄周的下落。当他知道庄周正在蒙邑担任漆园吏时,便处理了大梁的所有家财,赶赴宋国前来拜师了。
听完蔺且的叙述,庄周感慨地说:“人生一世,有很多巧合,我当初只看你是一个心地忠厚的小孩子,没想到你是一个挺有悟性的可造之才。”
从此以后,在庄周的身边,又多了一个人。他既是庄周的学生,又是庄周的辩论对手,而且还是庄周手下得力的助手。他帮助庄周处理漆园的事务,跟着庄周学习《老子》,还不时向庄周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师生教学相长,共同致力于庄周思想的成熟与发展。
三
这天,庄周与蔺且正在漆园里散步。蔺且突然问道:“先生,您以前的学说是以不仕出名的,现在又出仕,这两者之间有没有矛盾?”
庄周听后,笑着说:“问得好!这是一个很有深度的问题。从不仕转到出仕,是我思想的一大变化。首先,我们要承认思想的变化。人的思想每天都在变化,就象奔流不息的河水一样,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世人所尊奉的孔子,晚年就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一直到六十岁时才自认为得到了道,于是统统否定了以前的行为与言论。但是,我的思想的变化,其中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