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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行心斋之后,我连自己也忘记了。”
“好!真不愧为我的高足。守住这虚静之气,神灵就会保祐你。能言则言,不能言则退。处心至一之道,不得已而后动,就差不多了。”
然后,庄周又写了一个出使的寓言,当今天下诸国争雄,为人臣者,主要的工作就是出使别国,完成外交使命。稍有不慎,就会葬身网罗。
叶公子高奉楚王之命,将要出使齐国。他临行之前,对孔子说:“楚王派我去,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也给予我很大的压力。但是,齐国人对待我,肯定是很有礼貌,却迟迟不肯解决问题,因为我知道,楚王的要求太高了。我确实很害怕,还没有出发,就已得了内热之病,每天吃很多冰块,还是心神不宁。我该怎么办?”
“知道事情肯定办不成,就象对待天命那样平静地对待它,是最高贵的德性。你不要过分地忧虑,任事情自然地发展,为人臣者,办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寄托于外物,以使自己的精神达到自由自在的境地,任所有无可奈何的事如过耳微风,保养自己的天性,就可以了。”
接着,庄周又讲了第三个寓言。这个寓言是为太子傅的故事。
颜阖即将当卫灵公太子的师傅,来请教蘧伯玉,说:“太子其人,品德败坏,天性喜欢杀人。我若放任其流,则国家人民危险;我若以法度制之,则先害己身。我该怎么办?”
蘧伯玉回答说:“你问得真好!戒备啊!谨慎啊!首先求无害己身。表面上要亲近他,内心里要保持距离。亲近不能同流合污,保持距离不能独出心裁。同流合污,则与其一同灭亡;独出心裁,则招来祸害。
伴君如伴虎啊!你难道没有见过养虎的人吗?从来不敢把活着的动物让它吃,怕的是激起它的杀气;从来不敢把完整的动物让它吃,怕的是激起它的怒气。
“你若想用自己的言行劝说太子,就象螳螂用它的臂阻挡车轮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
苏玉正好在一旁,他看完这三个故事后,对庄周说:
“先生,您对君主的描写真是入木三分。比如宋君吧,反复无常,喜怒不定。他的残暴有过于虎啊!”
“是的。可惜那些汲汲奔走的士,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们都被君主们爱士的表面现象迷惑了。爱士者,杀士者也!”
于是,庄周又想起了几年前在伐木场碰见的那些不材之木。天下之臣,若能将仕宦只作为一种寄托,作为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就不至于丧身其间。想到这儿,一个寓言已经形成了:
有一个名叫匠石的木匠,要到齐国去,路过曲辕这个地方时,见到一棵栎树,植于村社之中,被村民们当作社树。社树高大无比,其荫可遮蔽数千头牛。树干有百围之粗,高达十仞之上,才有小枝。这棵树的树干若用来作舟,可以够十多个舟的木料。树旁边围观的人就象集市上的人那么多。
匠石扫了一眼,继续赶路。他的弟子却贪婪地欣赏着这棵高大的树,驻足其下,赞叹不已。饱看之后,弟子追上匠石,问道:
“师傅,自从我拿起斧斤跟随您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材的树。而您却不正眼看它,为何?”
匠石回答说:“不要再提它了。不过是纹理散乱的无用之树。以其造舟则沉于水下,以其为棺则很快就腐烂,没有一点用处,所以才一直长在那儿,没人愿意砍伐它。”
当天晚上,匠石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栎社树对他说:
“匠石啊,你只知道我无用,却不知道无用正是我长寿的原因。你看那些有用的木材,有些还没长成就被人砍伐了,正因为它有用,才被世俗利用,被利用,就是它生命的结束。我若有用,早就丧命了,还能活着吗?”
匠石醒来之后,觉得梦中所闻,十分在理,就对弟子说了。弟子反问道:
“它既然追求无用,又为何要当社树呢?”
匠石说:“这正是它的高明之处。它只不过寄身村社之中,免得那些不了解自己的人去砍伐它。如果不是社树,恐怕早就被那些不识货的人砍掉了。”
也许,有人看了这些故事之后会说:庄周毕竟尘心难脱啊!竟然教起人们怎么做官来了。但是,我的一片苦心,能有多少人理解啊!在这个世界上生活,首先必须面对眼前的现实。一味地鼓动人们放弃仕途,是不可能的,只要那些身在仕途的人能够保住自己的血肉之躯,我庄周受到不白之冤也心甘情愿!
在本篇的结尾,庄周不厌其烦地警告世人: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
(山木自招残害,膏脂自受煎熬。桂树可食,故被砍伐;漆树有用,故被切割。世人只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知道无用的用处。)
三
当年在蒙邑市场上卖屦时,庄周经常见到那些没有脚的兀者。兀者那自惭、自卑的眼光,还有正常人盯着他们时那种得意、嘲弄、好奇的眼光,庄周总也忘不掉。当然,他更忘不掉曹商瞪着自己的那种蔑视的眼光。
人的形体相貌与人的内在精神有必然的关系吗?残缺不全与面貌丑恶的人就一定不如那些四肢健全、面貌俊俏的人吗?
“唉!”庄周不禁发出一声长叹。他悲哀世人只注重人的外形而舍弃了人的精神。孔子就曾经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当今天下,上起国君,下至百姓,都看不起那些相貌丑恶的人。但是,人们却不知,在他们丑恶、残缺的形体中蕴含着巨大的精神力量。
于是,他决定写一篇“德充符”,告诉世人,人的精神是首要的,而形体是次要的。还是假托孔子来说吧!
鲁国有一个兀者,名叫王骀。不远千里来跟随他学习,与之游处的人,与孔子的弟子差不多。
常季觉得很奇怪,一个没有脚的人,哪儿来如此巨大的魅力呀!于是,他来问孔子:
“王骀,只不过一个兀者,却与先生平分秋色。他不教训学生,也不发表议论,但是弟子们却各有所得。难道真有行不言之教的人吗?难道真有形体丑陋而内心充实的人吗?这是什么样的人啊?”
孔子回答说:“王骀,是真正的圣人。我孔丘不及他啊!
我将要拜他为师,何况你们这些不如我的人呢?”
常季又问:“兀者王骀既然能超过先生,他肯定有独特的品性。他的品性怎么样?”
孔子回答说:“任何事物,从相异的地方来看,肝胆之间犹如楚越之远,从相同的地方来看,万物齐一。王骀能认识到这个道理,因此,他对待自己失去的脚,就象失掉了一杯之土。因此,他的精神永远保持平和的境界,没有什么喜怒哀乐。”
常季又问:“王骀有这样的心境也就罢了,为什么人们都要跑去向他学习呢?”
孔子说:“人们不会到流动的水前去照自己的影子,而到静止的水前去照自己的影子,因为只有静止不动的东西才能统率众物。王骀只不过是在精神上驾驭了天地万物,逍遥自得,并没有故意招徕世人。”
写到这儿,庄周又想起了另外一个寓言故事。在这个故事中,老子比孔子还要高一筹。
鲁国有一个兀者,名叫叔山无趾。他以踵行路,来拜见孔子。孔子一看他这样,便说:
“你不谨慎,已被砍掉了脚,才到我这儿来学道,太晚了!”
叔山无趾说:“我以前确实没有保护好我的身体,但是,我今天来,为的是学习比脚更重要的东西。天地无私,恩德浩荡。我听说您的恩德犹如天地,没想到您也是如此偏狭!”
孔子听后,惭愧地说:“我实在孤陋寡闻,道心未深。先生请进,孔丘愿执弟子之礼。”
叔山无趾也不客气,对孔丘讲了天地人生的道理,孔丘十分佩服。
叔山无趾走后,孔子对众弟子说:“弟子们,可要努力啊!叔山无趾只不过一个残缺不全之人,尚能达于道境,而况你们这些身体健全的人呢?”
叔山无趾从孔子那里出来之后,又来见了老聃,对老聃说:
“孔丘,还不能称为圣人啊!他还拘守于世俗的偏见,看不起形残之人,他整天想的是淑诡幻怪之事,企图以此获得名利,他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对圣人只是一种束缚。”
老聃听后,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死生为一条,是非为一贯的道理,而解除掉他的这些束缚呢?”
叔山无趾说:“象孔丘这样的人,天性愚顽,况且中毒又深,可不容易啊!”
庄周又想起了那些相貌奇特、丑陋骇人的人。他自己就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他曾经受过多少白眼啊!在学校里、在旅店中、在市场上,他经常能感受到那些愚蠢的人们射过来的鄙夷的眼光。曹商甚至不屑于与他共出一门。在世人心目中,面貌丑恶的人就是妖怪。
他倒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受到别人的轻视,才发出这种感叹的。几十年来,他漫游过不少地方,接触过很多人。那些凡是生相美丽的人,都能受到人们的尊重,尽管他们腹中空空如也。而那些生相丑恶的人,却事事受到冷遇,尽管他们德性很高尚。这已经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风气。可悲!可悲!
于是,他又奋笔写道:
鲁哀公很奇怪地对孔子说:
“卫国有一个相貌奇丑的人,叫哀骀它。男子与他游处,思念他而不能离去。少女们老远见到他,就深深地爱上了他。有很多少女回家对自己的父母说:‘宁愿当哀骀它的妾,也不愿当别人的妻!’真是连礼义廉耻也不要了!哀骀它的魅力也太大了。”
从来没有听过他主动发表议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位,他的智慧也很平常,况且,他那丑陋的相貌又是天下共知,但是男子与妇女都如此喜欢他,他可真是个怪人啊!
我听到这个人之后,就将他召到宫内,想与他交个朋友。一看,他的相貌果然是天下第一的丑。但是,我与他游处了不到一月,就感觉到他的为人不同寻常,他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一种说不出却不可抗拒的魅力。
不到一年,我就产生了一种想法:将君位让给他。因为我越来越觉得,在他面前,我就象太阳底下的一盏小灯。
哀骀它一听我要将君位让给他,满脸不高兴——我还从来没见过他不高兴哩——的样子,但是沉默了半天之后,他还是答应了。
我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但是,数天之后,哀骀它失踪了。他没有与我辞行,独自一人离开宫廷,不知所终。
我整天神思恍惚,若有所失,落地的石头又悬起来了。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德性高尚的人,却又离我而去。他好象对我,对鲁国,一点儿也不感兴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听后,说:“我有一次到楚国去,在路旁看见一群猪崽,趴在母猪的腹下抢着吃奶。那母猪已经死了,可是猪崽们不知道。过了一会,有一头小猪发现母猪的眼珠不动弹了,便‘吱!吱!’地叫着跑开了。其它小猪见状,也知道母亲已死,便纷纷乱跑,离开母猪而去,如树倒猢狲散。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猪崽们爱它们的母亲,并不是爱母亲的形体,而是爱主宰形体的精神。母亲死了,精神便消失了,即使形体如旧,猪崽们也会弃之而去。
“猪崽尚能如此,而人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精神高于形体。人能够感动别人,并不是因为他的相貌,而是因为他的精神。
“哀骀它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