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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庄周与惠施便在离庄周家一箭之远的一块平地上,规划了惠施的住宅。因为还有几位门客,所以,惠施的茅屋要多盖几间。商议定后,便雇人动工了。
一个月之后,新居落成,惠施全家搬了进去。惠施毕竟当了几十年的宰相,有一些积蓄,生活倒也不愁。
两位老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惠施总是发泄他那一肚皮牢骚,而庄周,总是多方劝解,晓之以天命。
这天,庄周来到惠施家中,一进门,惠施就说:
“庄兄,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襄王又派人来请我回大梁。”
“白日作梦!”
“是啊!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的心,却不能象你的真人那样熄灭如死灰啊!”
“惠兄,你的爱民罢兵梦也该醒了。这一辈子的经历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我自己也没办法。我翻开你的书,就好象将一切都忘了,可是,一合上眼睛,大梁、相府、魏王就象鬼神一样钻入我的脑海。我这一生,恐怕没救了。”
说着,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庄周惋惜地摇摇首:
“只将好梦当作觉,反认它乡是故乡。执迷不悟啊!”
“梦觉之后还是梦,归来故乡无乡情。何者为迷?何者为悟?”
“人世万事皆是梦,故乡只在黄土垅。生便是迷,死便是悟!”
惠施微微睁开双眼:
“如此说来,生人便不悟?悟者即死人?”
“非也。死生实是一贯,犹如昼夜交替,春秋往复。若能渗透此理,便能悟出何者为迷,何者为悟。”
“日夜交替无数,春秋往复无数,而人生,只有一次啊!”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春风每次都不一样。纵浪大化之中,何悲何喜!”
三
庄周家的葛屦生意越做越好,家境也渐渐好转。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完全有能力独自经营了。按理,庄周与颜玉老两口也该颐养天年才是。
但是,颜玉总是丢不开手头的活。他们一辈子过着穷日子,穷怕了,一心想为儿子留下些财富,好让他成家立业。儿子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还没有定下亲。
她没天没黑地操劳着,身体越来越虚弱。庄周劝她不要过于劳累了,她总是说:“闲着没事干,心里就着急。”
这天,庄周与惠施正在惠施家中谈天说地,蔺且忽然跑进来说:“先生,师母得病了!”
庄周一听,也没说话,抬腿就回家。惠施也随后跟来。来到榻前,庄周拉住老伴的手,深情地说:“我早就说过,你要好好休息啊!”
“没关系,躺几天就好了。”
“大嫂,你总是放不开你的这个小家庭,就象我放不开天下这个大家庭一样。你跟庄兄过了一辈子,也没有学到他的逍遥啊!”惠施在旁边说。
“哼!我若学到他的逍遥,他早就饿死了!”颜玉看了庄周一眼,但并无责备之意,却流露出无限疼爱之情。
“是啊!我这一生,若没有这么一位风雨同舟的贤妻,恐怕也不会活到今天。”
精通养生、略通医道的庄周,知道妻子的病因。他开了个处方,让儿子到蒙邑买回了药,亲自熬好,端到榻前,让老伴喝下。
这些日子,他再也不出门了,整天守在颜玉旁边,给她讲一些笑料,给她弹琴,好让她愉快一些,早日痊愈。
这天,庄周弹完一首曲子,离开几案,来到榻前,对颜玉说:
“其实,人的疾病与人的心情有很大的关系,并不仅仅是身体不舒服。”
“你又胡说了。”
“真的。不信,我给你讲一个齐桓公的故事。齐桓公还没有称霸的时候,有一次与管仲同乘一车到泽边打猎。齐桓公突然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从水中冒出来,一闪之间又没入水中。桓公以为碰见了鬼,惊慌地抓住管仲的手,问道:‘仲父,你刚才看见了什么?’管仲回答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桓公更加害怕,以为是不祥之兆,专门对他一个人显现出来。
“回到宫中,桓公就病了。一连数日不能升朝。整个齐国的人都知道了,以为桓公碰上了鬼,得了鬼病。
“齐国有一位士,名叫皇子告敖,不相信有鬼能伤人。他来到宫中,自称能治好桓公的病。
“侍卫们将他带到桓公的卧榻边。
“桓公问道:‘世上有没有鬼?’
“‘有。’
“‘鬼是什么样子?’
“‘各处之鬼形状不一。水中之鬼为罔象,丘上之鬼为峷,山中之鬼为夔,野中之鬼为彷徨,泽中之鬼为委蛇。’
“‘委蛇之状如何?’
“‘委蛇,其粗如车毂,其长如车辕,身着紫衣,头戴朱冠,乃富贵之鬼。它最不喜欢听雷声与车声,一听到雷车之声就捧首而立。谁见到了委蛇之鬼,谁就能称霸诸侯。’“桓公听后,释然而笑:‘寡人所见,正是此物。’于是,穿好衣服,下榻而坐,病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我可没有碰见鬼啊!”
“你心里有鬼。”
“什么鬼?”
“就是你没见过面的儿媳妇。”
“……”颜玉被庄周说破了隐痛,便不言语了。
“老伴,你可要想开些。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你看,我当初比我儿子还可怜,不也娶了你这么个宝贝媳妇吗?”
逗得颜玉笑了起来。
在庄周的精心照料下,颜玉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了,有时候,庄周还搀扶着她在门前散散步。一家人的心情也畅快多了。
这天,天气有些阴沉。吃过午饭,颜玉说眼睛有些花,头有些晕,庄周便将她扶到榻上。一会儿工夫,她便睡着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还没有醒。庄周过去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没有反应。又摇了摇头,叫道:“老伴,起来吃饭吧。”也没有反应。
他赶忙将耳朵贴到她的鼻前,已经断气了。
可是,她的面容,就象睡着了一样,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庄周不相信她已经死了。
但是,她的的确确死了。
她死了,没有留下遗言。她死了,她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
往事一件件浮上庄周的心头。是她,昏迷不醒地躺在路上;是她,用那温柔的手抹去了庄周心上的孤独与寂寞;是她帮助庄周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她没有怨言,只有体贴;她没有索取,只有给予;她没有享受,只有苦难。
她是庄周的另一半,她是庄周的精神支柱。
如今,她去了,去得那样匆忙,去得那样突然。
庄周无法忍受这痛苦的现实。他竟象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庄周的哭声惊动了儿子与蔺且。他们进来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跪在庄周身后,也哭了起来。
临出葬的这天,惠施来吊。他远远听见有人在唱歌,心中好生奇怪:哪家的人,也太不通情理了,邻居死了人还要唱歌。
来到庄周家门口,却觉得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便更加疑惑。
进门一看,原来歌者就是庄周自己。
他没有跪着,而是两腿前伸,屁股坐在地上,显得十分随便。好象他面前不是妻子的棺槨,而是一位非常熟悉的老朋友。
他的两腿中间放着一个瓦盆。左右两手各执一根木棍,有节奏地敲击着瓦盆,闭着眼睛,口中唱着歌曲:
吁嗟吾妻,
已归天真。
吁嗟庄周,
犹然为人。
歌声就象冬天的北风吹过干枯的树枝那样舒缓而低沉。
惠施跪在灵柩前,点上香,行过礼,然后来到庄周旁边。
他打断庄周的歌声:
“庄兄,你也太过分了吧!你与嫂子过了一辈子,儿子都这么大了,现在她得病而死,你却不哭她一哭。这也就算了,还敲着盆儿唱歌,也太过分了,儿子会怎么想?邻里会怎么想?”
庄周缓缓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的棺槨,答道:
“惠兄,我并不是无情无义啊!她刚死的时候,我也十分痛苦。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怎能一下子就将她忘记?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人本来并没有生命,人在来到这世界上之前,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人在最初的时候,不仅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没有神气。在恍惚之间,产生了混沌之气,气的运行凝聚成人形,形体在气的鼓荡下产生了生命。老子云:‘万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这个根,就是混沌之气。人的生命与形体来源于混沌之气,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回到混沌之气中去。
“现在,颜玉死了,就是回到混沌之气中去了。她就象一只迷途的羔羊,找到了自己的故乡。她安详地熟睡于天地之间,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没有操劳,我应该为她庆贺。
“因此,她刚死的时候我也象常人一样哭泣,但是,现在我想通了。我也理解了越人那种歌舞葬礼。
“对亲人的死亡,与其洒下使生者伤身的泪水,不如唱一曲使亡灵欣悦的歌曲。”
惠施听罢,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埋葬了老伴之后,庄周越来越变得少言寡语了。他深居简出,整日伏案闭目养神,只有惠施来访,蔺且与儿子才能听到他说几句话。
一年之后,惠施也死了。
当惠施的门客来通报这一消息时,他只说了一句话:
“他也先我而去了。”
颜玉的死,庄周经历了一个由撕心裂肺到渐趋平静的内心过程,而惠施的死,他却完全能泰然处之了。
宇宙是无穷的,而人的生命则是有限的。将有限的生命置于无穷的天地之间,就象一匹白马驹从墙孔中飞驰而过一样,是转瞬即逝的。
人们对待转瞬即逝的人生,不应该惋惜,而应该顺其自然。人,就象自然界的其它生物一样,注然、勃然,兴起而生,油然、漻然,归虚而死。生化为死,死化为生,都是自然的过程,我们不应当以此为悲。
不仅如此,我们还应当将死亡看作人的真正的归宿。人来源于虚无之道,就必须回归于虚无之道。而死亡,就是回归于虚无之道的最高形式,最彻底的形式。
回想起当年楚国骷髅在梦中对自己说的话。庄周不禁哑然失笑。是的,死亡是不值得悲哀的,也不值得恐惧,但是,对于现在的庄周来说,死亡也不值得喜乐。
因为,毕竟生命是可贵的。忘却死亡,超越死亡,还是为了让有限的生命更加愉快,更加充实。以死生为一条,超生超死的真人,就象不再惧怕死亡一样,也不喜乐死亡,就象不再执著生命一样,也不厌弃生命。
忘却生命,才能真正地把握生命,忘却死亡,才能真正地对待死亡。
人到了晚年,最伤心的就是亲戚朋友纷纷谢世,只留孤家寡人在夕阳中独自享受寂寞与无聊。颜玉死了,惠施死了,庄周的那颗孤独的心更加孤独了。
在人世间,他最要好的朋友就剩下梓庆了。他面对着几案上梓庆亲手雕刻的那个飞龙像,就象面对淡泊清静而又出手如神的老友梓庆。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创造了如此神奇的艺术品的梓庆不知是否还能工作。他真想去拜访一下唯一的老友,但是蔺且与儿子说什么也不让他出远门,他也就只好作罢。
说来也有点神秘。这天,庄周正在案前端详梓庆送给他的飞龙雕像,凝视良久,竟然觉得那飞龙腾空而起,化作一股青烟,从窗户飘然而去。庄周慌忙离案而起,追至户外,却见晴空万里,连一片云朵也没有。
庄周正在心中狐疑,欲进屋看个仔细,却见一位陌生人身着丧服来到他面前。
那人行过礼后,问道:
“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