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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跖一听,大怒道:“孔丘,你过来,那些可以用利禄来规劝,可以用言辩来谏说的人,都是愚陋之徒,我柳下跖可不是那样的人。我身材高大,相貌美好,人见而悦,是父母所生,即使你孔丘不说,我自己也明白。而且我听说过:喜欢当面奉承人的人,也喜欢在背后诋毁人。今天你用大城众民来规劝我,不是将我做为愚陋之徒吗?大城众民难道能长久保持吗?城之大者,莫过于天下。尧舜都曾经富有天下,而他们的子孙却无置锥之地。商汤周武立为天子而后代绝灭。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所占有的权势与利禄太大,而招来了别人的争夺吗?
我听说过:远古的时候,禽兽多而人类少,于是人在树上做巢居住以避猛兽的袭击。他们昼食橡栗,暮牺木上。那时候人们不知道穿衣服以遮蔽身体,不分男女,裸体行走,冬天冷了,就用夏天积累的薪取暖。他们夜晚睡觉则无恶梦干扰,白天行动则恬然安详。那时候,男女之间没有固定的配偶,人们只知道自己的母亲,而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人们耕田而食,织布而衣,没有互相陷害之心。这就是至德之世。
但是,到黄帝的时代,这种高尚的道德就失掉了。黄帝是一个贪婪而好战的人,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人民死伤无数。到了尧舜的时候,就安排了许多官僚来欺侮百姓。商汤将自己的君主流放,武王将商纣灭亡。从此之后,以强凌弱,以众暴寡就成为天下的道德。商汤周武以后的君主,都是扰乱百姓的东西。
而你孔丘却将商汤周武说成是圣人贤君,让诸侯模仿,而且用你的口才替他们辩护,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你不是为了以此来谋求富贵是为了什么呢?你本来是最大的盗贼,而天下人却反而说我是盗跖,我看倒是应该将你称为盗丘!
你孔丘今天来教训我,倒先看看你教育的弟子吧!你用甜言蜜语哄骗子路跟随你,让子路放下他的长剑,摘下他的高冠,装扮成一个儒生模样。人们都说,孔丘能止暴禁非,但是,最后,你的高足子路还是图谋造反,欲杀己君,因事不成被剁成肉酱。难道你的仁义道德还是好东西吗?
况且世人所敬仰的,莫若黄帝。黄帝好战,血流成河。其它你们编造出来的圣人哪有一个好人呢?尧为不慈之父,舜为不孝之子,禹为了保住帝位而操劳成疾,汤将君主流放,文王因谋反而被囚禁在羑里,武王杀死商纣。这六个人,是你所谓的圣人,实际上都是见利忘义,强反情性的恶棍,哪儿讲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德呢?
再看看你所说的那些贤士。伯夷叔齐兄弟,互相辞让君位,而辞别孤竹国王,来到首阳山下,活活饿死,不得埋葬;鲍焦假装高洁,攻击世俗,抱木而死;申徒狄因进谏不被重用,就负石自投于河,葬身鱼腹;介子推是一个愚忠的人,自己割下大腿上的肉让文公吃,而后来文公背叛了他,介子推愤怒地离去,抱木而烧死;尾生与一个女人约会于桥下,女人一直没有来,后来大水冲来,尾生为了守信还不离开桥下,抱住桥柱继续等待,被活活淹死。这六个人的愚蠢,无异于猪狗,他们的可怜,无异于乞儿。为了图个忠孝节义的名声,就将自己宝贵的生命轻轻地扔掉,可悲!可悲!
还有那些所谓的忠臣。什么王子比干,什么伍子胥。王子比干因忠而被剖心,伍子胥因忠而被沉于江水,自古忠臣不得好死!所谓的忠臣,实际上是天下人的笑料。
孔丘,你还用什么来劝说我呢?你若说那虚无飘渺的鬼神之事,则我不会相信,你若说这可见可闻的人事,则我比你清楚得多,你骗不了我。
现在,我来告诉你人之常情。人生来就有各种各样的自然的欲望: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意志欲得到实现。而人生在世,上寿不过百岁,中寿不过八十,下寿只有六十。当今天下,昏乱不堪,人生失意多于得意。一月之中除掉病、瘦、死、丧、忧患之外,能够无忧无虑,开怀大笑的只有四五天而已。天地是无穷的,而人生是有限的。将有限的人生寄托在无穷的天地间,就象骏马在破墙的缺口之间奔驰而过,忽然而已。在短暂的生命之中,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行动,不能保养自己的寿命者,都是愚蠢之人。而你孔丘所说的这些就是愚蠢之行,是我所不取的。赶快滚开,不要再说了。你所说的那一套都是虚伪巧诈之事,并不能全生保真,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盗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孔丘越听越不是滋味,但是又无力反驳。一听盗跖说完了,赶紧出门上车,准备逃跑。马缰绳好几次从他的手里掉下去,因为他被盗跖的话气得两眼无光,六神无主。他的脸色就象死灰一样,用手扶住车前横木,低垂着脑袋,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孔子带着颜回与子贡,一路逃跑,来到鲁国首都的东门之外,正好碰见了柳下季。柳下季说:“好几天不见孔夫子了,看你的车马之状好象刚出远门,是否去游说跖了?”
孔子抬起头,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是的。”
柳下季说:“跖是否象我所说的那样用言辞伤害了您?”
孔子说:“是的。我这次往见盗跖真是所谓无病而针灸,自寻疼痛。跑去摸老虎的头,妄想用老虎的胡子编辫子,差点儿让老虎吃掉啊!”
渔父一气读罢,不禁拍案而起,叫道:“妙哉!奇文犀言,痛快淋漓。真是后生可畏!”
一传十,十传百,庄子这篇“盗跖怒斥孔丘”的文章传遍了宋国,也传到了其它诸侯国。许多人知道宋国有个庄周,是个提倡真性,抨击圣人的狂妄之士。
五
章老先生读了庄周“盗跖怒斥孔丘”的文章之后,对庄周知识的广博、论辩的严密暗加称赏,觉得象这样的后生如果加以调教,也许是个难得的人才。但是,庄周有负师望,我行我素,只是偶尔到学校转一趟,用大部分时间研究从渔父那儿搞来的隐士之书,其中有一本名叫《老子》。
昨天,放学之前,章老先生向大家宣布:“宋国国君明天要派我的学生戴荡到学校来为国家遴选人才,委以重任。”惠施将这个消息告诉庄周。庄周早已看透执政者的伎俩,表示毫无兴趣。惠施说自己准备试一试,希望庄周也去看看。庄周转念一想,答应了惠施的请求。
庄周与惠施来到学校的时候,院落里已经挤满了望子成龙的学生家长。弟子们不像往常那样伏几读简,一个个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思谋着迎接这次难得的官府遴选的对策。大家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戴荡长长的车队威风凛凛地涌进院里。戴荡前拥后呼,高冠华服,好不气派。章老先生率弟子将戴荡迎入学堂,分宾主坐定。
章老先生向弟子们说:“戴太宰现为宋国重臣,实属我们学校的光荣。他今天要在你们中间挑选一位德才兼备,出类拔萃的师弟,进于国君之前,委以社稷大任。你们就戴太宰的提问各言其志吧。”
戴荡说:“荡才疏德浅,能有今日,全凭先生教育有方。当今天下大乱,各诸侯国都有吞并天下之志。我们宋国虽然不是万乘大国,但是也不甘示弱。各国之主,都明白贵士的道理,因为士代表了仁义,代表了知识,也代表了智谋。因此,得士者得天下,失士者失天下。我们宋国的君主一向礼贤下士,今日特委托我来挑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士,委以重任。我今天提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仁’,请诸位各抒己见,发表宏论。”
戴荡的话一结束,曹商就率先而起,回答道:
“戴太宰不愧为圣人之徒,王侯之师,这个问题本身就提得不同凡俗。当今天下,要治理一国之民,首先要实行仁政。什么是仁?仁就是仁政。仁政的核心是品德与礼仪。用刑法来治理民众,民众虽然畏惧而不犯罪,但是内心并没有消除犯罪的欲望,如果用德和礼加以感化,就可让民众自觉地消除犯罪的欲望。孔夫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戴荡点了点头,示意让他坐下。
这时,惠施站了起来,说:“我认为仁的核心是爱人。不是爱有差等,而是兼爱天下。尤其是有国之主,王侯之佐应该具备兼爱天下的仁心。具体措施就是停止诸侯国之间的不义之战,让贤能之士主持各国政务。这样,就会从天下大乱走向天下大治。”
戴荡又点了点头,示意让他坐下。
接着有几位弟子发言,大都是根据孔子的言论,无甚新意。庄周本来不打算说话。他只是让惠施拉来转一趟。但是听了这些人对仁的回答,尤其是曹商对仁的解释,心中十分不快。
庄周站起来说:“我认为仁是虎狼之性。”
戴荡一听,大吃一惊,几欲按几而起,他皱紧眉头,打量一下这个其貌不扬的青年,狐疑地看了章老先生一眼。章老先生赶紧示意嗡嗡议论的学生平静下来,然后对着戴荡苦笑了一下。戴荡整整袍袖,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庄周。”
戴荡若有所悟地点了一下头,转眼看着章老先生,问道:“可就是那位写了‘盗跖怒斥孔丘’之文的庄周?”章老先生回答说:“正是。”
戴荡说:“当今天下百家争鸣,凡是有利于圣治的学说,我们都加以提倡。你说一说,为什么仁为虎狼之性?”
庄周说:“天下之人纷纷议论仁,标榜仁,都是因为孔丘及其门徒的提倡。而孔丘所谓的仁,其核心在于父子相亲。但是,父子相亲能够扩展到对天下之人都友爱相待吗?你们难道没有见过凶残的虎狼吗?它们以强欺弱,以众暴寡,但是,它们之间何尝没有父子相亲呢?大力提倡仁义道德不就是鼓动天下之人为了父子相亲而互相残杀吗?不就是让人变成虎狼吗?”
戴荡听了庄周这些话,联想到自己多少年来在官场上的浮沉,觉得确实有道理。他暗想,父子相亲不仅人而且连动物都可以做到,但是,父子相亲的人并不具备高尚的品德。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人为父亲或儿子照样可以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难道能称为仁吗?眼下这位年纪轻轻的后生对这个问题看得如此透彻,“仁是虎狼之性”,真是石破天惊之语!但是,这些话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讲啊,那样,人们就会认为你是不仁不义之徒。想到这儿,他又问:“那你认为什么才是真正的大仁呢?”
庄周回答说:“真正的大仁就是忘掉自己的父母。”
戴荡说:“忘掉自己的父母就是没有爱心,没有爱心就是不孝,说真正的大仁就是不孝,这能行吗?”
庄周说:“我的意思并不是说真正的大仁就是不孝。真正的大仁是十分高尚的品德,不能仅仅用孝来代替。而且您所说的仁也并不是什么孝,那种仁连孝都没有达到。有一个人从北方到南方去,来到楚国的首都郢,当他回头寻找以前北方的冥山时,连冥山的影子也不见了。因为他离冥山太远了。整天讲着父子相亲而追求仁的人也是这样,他们离真正的大仁差得太远了。以恭敬的面色孝顺父母是容易的,但是,用真正的爱心孝顺父母就难了;用真正的爱心孝顺父母是容易的,但孝顺父母而忘记他们是自己的生身父母,就更难了;忘记他们是自己的生身父母而能够孝顺他们是容易的,但能够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