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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悔
是李全挡下了那剑,双手伤痕尽裂,血珠滴落青砖之上,满目芬华。这,令樊落想起一物——幼时那只琉璃兔。
那个借母亲之手摔落的无用之物,迷离之光似是坠地星尘,同样的万般光华刺疼了樊落的眼。自那日起,他便只知这世间唯有两物——有用,及无用……
而此时,挡在自己剑下之人,究竟是有用,抑或无用?樊落不知……
“樊兄!”方无璧在一旁急了,他想提剑却又怕更伤了李全,结果焦急之下只能在一旁劝着,“这,这小子又犯傻了!你也知道他心软!老喜欢哭!”
可方无璧却未见,李全现下眼中除了愤恨之外,再无其他。
而区军医也似是看不过去一般,奔过来按住李全双腕,低喝着,“李全!快松手!你想这手废了吗?”
可李全却似听不见般,只是直直的盯着上端的樊落。盯着他那斜挑入鬓的眉眼,秀挺而立的鼻端,以及透着凉薄的浅色双唇……
李全神色闪烁,眼睑轻颤,渐渐的似是手中之痛终于弥盖全身,这眼中赤红才渐渐消去。
低首,李全不敢再望将军,双手依旧紧抓剑身,利刃入掌浑然未觉。只是闷着声,低嚷着:“将军,他是您的先生。他,是好人……”
樊落冷声回他,“只是无用之人。”
摇了摇首,李全也回,“将军,这人和物,不能只以‘有用’及‘无用’而分……”
“那如何而分?”
“……”李全没有应声,只因他也不知该如何分辨。
樊落见李全不答,也不多问,只是自高而下视着那头狗咬似的短发,又看着禄游脸上的那一片死寂……陡然之间,他松开了剑。
“赵四。”
“小的在。”
指着禄游,“曝于城下。”
赵兵头侧着脑袋,“将军,您的意思是让知州大人曝晒于城门之下吗?罪名是……”
“违抗圣旨,私藏军粮。”
“是。”赵兵头咋着舌,一县的知州就这么被大大咧咧的丢到太阳底下,不吃不喝的还一身老骨头,不知能撑多久。
“知州大人,咱们走吧?”蹲下身,赵兵头对着那人好言劝着,“您还是交出军粮吧?不然将军可真会把您给杀鸡儆猴的!”这样,既做给附近的县官瞧,也做给都城的相爷看。
可禄游却不回他,只是那眼定定的望着眼前冰雕似的人。
“侯爷,”仿若一瞬间便苍老无力,嗓音嘶哑的问,“您还记得小时候先帝御赐给您的那只琉璃兔吗?”
樊落没再回他。
于是,他又自嘲般的低语,“是啊,您一定是忘了……可下官不会忘,下官至死都不会忘!下官一生唯一所悔之事,又岂会忘了?”
“……”这时,樊落眉尖才稍稍拧起,猛一挥手,“拖出去。”
赵兵头自然从命,押着禄游出了这小屋。而李全,依旧低垂着头,跪于地上,手中握着将军那把赐下的剑,似是死了般不发一语。
樊落又盯着他看了许多,然后跨步走了过。盖满寒霜的面上无人能看透,只是眉间那点红映,似乎深了些许。
等樊落走远了,军医和方无璧才敢上前,小心的松开李全的手,夺下了那把剑。
“我说你傻了啊!将军不会真的杀了那人的,只是吓吓而已!”方无璧气不打一处来,用扇子猛敲其脑袋。
李全缩了缩肩,习惯性拿手摸脑袋,结果被区军医一把抓住。从怀中取出干布涂上金创药,给他包上。
“李全,自个儿的身子得自个儿护着!”军医有些生气了,手劲重了一些,“前一段日子这伤还没好透,又胡来!下次把你这手废了,看你找谁哭去!”
“喂!大胡子,怎么说话呢?”方无璧看不过去,好歹这李全是他亲点的“友人”,要骂也只有自己能骂。
军医眼一瞪,“我说的是实话。”
“那不会婉转一点儿?你当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皮厚肉躁的,怎么戳都戳不破的?”
“你!”
“我……”正当两人看似又要闹起来之际,一直低头的小兵发了话,“我,我只是不想将军后悔……那一剑下来,不死也半伤,将军会后悔的吧?”
握剑的人最清楚,将军那剑下势要使就没收力,即使后头偏了没往那面门上砍,可若砍在肩上也是极重的。
“真的?”方无璧摇着扇子问。
……半真半假……
李全搭拉着脑袋,外人便看不清他究竟在想啥。其实方才冷静一下,才觉得自己还真傻——你能和一个从小到大锦衣玉食被人捧着的公子哥说清啥叫饿吗?他们一顿早膳抵上穷人家几年的花销。
再反观赵兵头还有区军医,李全便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于冲动。知州大人没说错,可是方军师说的似乎也对。家国之家如何取舍?只是,李全觉得该生气的时候,自己还是忍不了……
“是真的,我怕将军后悔。”李全觉得自己不算撒谎,一半一半而已。
“哦……那你这小子的心还是向着樊兄的……”方无璧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道:“那你待会儿哄哄他去就成了。你看,你刚才这么违抗军令了,樊兄都没罚你,不会有事的。”
李全身子一顿,乖巧的点了点头,然后谢过了两人便退了出去。只是那一夜,李全躲在一间空屋子里,没去找将军。自然,樊落也未来找他。
冷风透着破窗吹进来,李全奇怪着,在营地里都没觉得冷,怎么在这个大城里却觉得寒风刺骨,连心窝都能冻住似的。
第二日,赵兵头才把知州大人押到了城门之前。官兵大惊,而赵兵头自是狐假虎威的掏出将军的令牌还有圣上的旨意,俨然便把自己当成了那隐于乡野的钦差大臣。
他摇头晃脑怀脸痞相的说,“你们大人通敌叛国,把军粮都藏起来了。识相点告诉咱们究竟藏哪了?不然……嘿嘿……”笑得一脸山寨头子。
守城的军士自然不理,冷眼看着,“我相信咱们的知州大人,他绝不会叛国。”说着,执起手中长矛,一副想上前拼命护主的架势。
赵兵头依旧面色不变,抽过属下递过来的一把刀,晃晃悠悠的架在知州大人的脖子上。“嚷啥嚷啥?怎么欺咱们人少?”瞄了眼手下,人是少了一些,不过个个以一抵十。
当然,赵兵头觉得自己是个内敛之人,犯不着如此显摆。便遥手一指西南方,“征远侯十万大军在那里候着呢!老哥,您可得悠着点啊……”
一席话,说的那城门将士脸色黑红相交,好不热闹。
后来,又是同一番话,对着这沂府满城的百姓说。自然,更无人信。
“大人不可能叛国!他为这连自家的老本都捐了连三餐都不继的好官,怎么可能是叛国贼!”群情激愤之下,有人甚至拿石头丢赵兵头。
而恶人自然当到底,别人丢着他一块,他便也捡起石头,丢在全身五花大绑的知州身上。被打得满头包之际,终于没人敢再出手了。
他们不信,整个城里的百姓不信他们的大人会投靠西狄——只是,为何大人跪在那里,始终沉默,不发一语呢?
樊落当然也不指望他们能信,说了,这只是杀鸡儆猴。而最紧要的,便只是引得某人心软,套出军粮所在。
于是,这知州大人拖着一身的老骨头,穿着官服便在人来人往的城门之口,挺着腰板的曝晒了三日。
今个夜里,是轮到李全值夜。偷偷的,向军医要了些治伤的药,还找了几个饭团。军医打量了这小兵半晌,便一声不吭的把压箱底宝都掏出来了,拍着他肩,“小心些。”
李全一笑,眼眯得没了影——他知道,军医的心肠是豆腐做的。
月儿正中,万人空巷之际,李全瞅着四周没人把自己藏着的饭团和装水的葫芦递了过去。
“大人,吃些吧?身子骨会撑不住的。”
李全以为这知州会哽着一身骨气不吃,可结果倒好,对方一口吞下咬着了李全的手不说,还差点噎死了自己。
吓得李全连忙递水,拍着他背,“慢点慢点,大人,没人和你抢。”
“傻子!吃了这顿还不知有没有下顿的,能不多吃点?”知州大人喝了口水,居然还抱怨着:“怎么没酒啊?你用这酒葫芦就装水给我?太小气了吧?”
“……”李全眨眨眼,还真想把他口里的饭团给撤回来。
好在,这知州还有看人脸色的本事,连忙把最后一口吞下肚,这才笑嘻嘻的打着招呼,“呵呵,小家伙谢谢你,这最后一顿老朽吃的很舒爽啊!”
李全脸色一变,“最后一顿?”
“三天了……小家伙,你以为你们大军能撑几天?你以为相爷得知这消息不会派人出面?”知州也在官场跌爬过几次,轻叹口气,“依我对侯爷的了解,我猜,明个儿再没消息的,老朽就得见血了吧?”
“……”他没猜错,李全从赵兵头越来越阴戾的眼中也瞧出了些什么。至于将军……
李全愣了愣,黑手揉了揉眼盯着这银白月色下,一袭锦衣翩翩欲飞,长身而立似是仙人般的……不正是自家的将军?他啥时来的?怎么像个鬼似的都不透个声?
小兵一惊,连忙藏起葫芦想来个毁尸灭迹,可哪知将军竟又这么向前跨了一步,便轻飘飘的窜到了李全跟前,伸出手,“水。”
瞪着那乌亮的眸子,李全呆呆的把葫芦递了过去。结果将军竟然走至知州的面前,拔开口子,凑到了他的跟前。
李全看得真切,知州大人这脸上先是错愕,接着便抖着唇的接下了口子,喉咙一动便咽下了,然后这眼角便闪着水光,似是刚才喝下的水都涌了出来。
“三日。”寒夜之中将军的声音清澈的如同一汪清泉,“娘曾饿我三日,是您求的情,我还你。”
轻松一句,似是欠债还钱,两不相欠。顿时,李全觉得这夜便又冷的似能冻住人。
知州大人也是一怔,继而双唇一扁泛着苦笑,他说:“侯爷,以前的事也就别提了。”
樊落听话颔首,却又继续说着:“我记得那只琉璃兔。”
知州身子一颤,似是不信,“你……记得?”
“是,记得。”
连敬语都忘了用,老人又问,“那……你可知是我把你玩物丧志,荒废学业的事,告诉公主的?”其实只是误了一天课时,但那时的禄游把樊落当孙子一般眼里揉不得半粒沙。
于是,那就成禄游一生唯一所悔之事——他千不该,万不该一状告到公主那里。
那座侯府看着精致繁华,可却是用冰雕成的,没有一丝人味。
樊落顿了下,依旧颔首,“您是为我好。”
于是,禄游便再未发出一语。老泪纵横的脸上直直的叩拜在地,叩得额头都红了结果依旧在嘴里念着:“对不住,落儿,先生对不住你!”
樊落疑惑了,抬首望着李全。可小兵也是一脸无措的回视着,他听着这对话没啥事啊?怎么大人就哭起来了?
结果樊落犹疑一下,才说:“先生,军粮在哪?”
可禄游却摇首,“落儿,是先生我对不住你,可不是大金的子民对不住你!”
李全听了又是一身冷汗,他真怕将军一时发火再来一剑。这回,自己的手真废了。
好在,樊落听了神色依旧不变,月光之下蒙着银纱,甚至透着少有的温润。他说,他明白。便转身,头也不回的又走了。
李全倒头至尾,便像是陌路之人,揪着心的瞧着。若大的街上空空如野,寒风吹过便拂起几缕微尘。小兵知道自家将军在沙场上是如何矫健,如何英勇。只是现下,却觉得那抹白色身影格外单薄。
“傻愣在这儿干啥啊?难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