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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小心攥紧他的手,让他尝试走步,孩子虽说力量不够,可胆量还挺大的,只要双脚一落地,就发出“啊啊”声,跃跃欲试地要向其他走步的孩子靠拢。有一次,我试探性地松开手,小家伙像是脱了缰似的,颤巍巍地向前冲去,我拍着手在前面引导着孩子,他终于冲出了好几步,兴奋地一头扎进我怀里,激动地叫出声来,像是在跟小伙伴们显耀自己,他也能走了。
我将孩子走步的事告诉了雇主夫妇,赵老师很是高兴,便在家里又实践了一次,可孩子只立在那里没敢动,小手摇向母亲,发出“mm”音。宁医生抱到怀里,亲了孩子几口说,娃娃莫急,会走步的。
这几天里,宁医生的情绪一直很好,也多了点笑声,再不像我刚来时的那样沉闷。期间赵老师还买了牛肉,做了几顿牛肉拉面。晚饭后,赵老师也溜达到院子里,与出门的阿月和小舒打着招呼,也不避开宁医生了,然后跟房东大爷坐到一块抽烟聊侃。
我发现,不再敲击键盘的赵老师,当挺起腰板,梳理好头发后,也是个儒雅之士,谈吐不凡,连房东大爷老一辈子经历过的事,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还跟大爷聊起了《易经》、《圣经》什么的。反正平常特能调侃的大爷在他面前,倒像个小学生了,不住地点头,末了,老爷子感喟一声道:让您当老师,真是屈才了啊。从赵老师和大爷调侃的神色上,我似乎看到了赵老师的另一面,就像他老朋友刘先生描述的那样,生龙活虎地冲杀在球场上,脚法一流。
我也暗自祝愿赵老师,手法也一流,早日实现键盘里的那些事儿。
赵老师跟我这保姆的话也明显多了起来,也开始问起我在学校时的情况,那口气让我又重回到学校,面对着班主任似的。他说还是他们那个年代好,上大学学费很低,学校发放补助,毕业包分配,要是换到现在,他可能中学念不完就辍学进了矿场当挖煤工了。并说他们老家在西北黄土地上,完全靠天吃饭,碰上好天气,雨水足,劳作一年才能勉强填饱肚子,换上旱灾,男人大都就离家,到远方的小煤矿,卖力气给人家,靠挖煤挣点饭钱,碰上塌方,就什么都完了,女人老人只好带上孩子出门去乞讨。
我问现在该不会那样了吧。赵老师苦笑道:一个样,没大变化,没了老天爷照应,就只能挖煤乞讨两样活法。
他又说安徽过去发洪水引发了乞丐潮,他们那里没那么大规模,分散型地在城市流动,他觉得人定胜天那是假想,在旱灾和洪涝面前,最终受害的是农民,要是能真正实现南水北调工程,那才谈得上解决温饱问题,否则,温饱就是空话,■!
阿莲的故事 44(2)
最后一个字是粗口,这个书生一样的人,道出“■”字时,抑扬顿挫,很有秦腔的分量!
有天晚上,他到我的房间来找书,发现我床头上有本《平凡的世界》,他鼻子哼了哼问:好看吗?
我说,很好看,我都看了好几遍了。
他拿起书,掂量了一下说,从厚度上看,值得茅盾文学奖分量,但内容纯粹是路遥理想色彩的自我膨胀。
我一听很不高兴,路遥一直是我最敬佩的作家,怎么到了他嘴巴里,好像什么都不是了,也太目中无人了,有本事自己也“茅盾”一次啊?
我问,理想色彩是指什么?
他点上烟卷,坐到床沿上,打开了话匣子,说路遥笔下的孙氏兄弟,其实是作家现实与理想的两个缩影,也就是乡土和城市之间的跨越,从爱情主线上看,孙少平——田晓霞,孙少安——田润叶,就是城乡之间的两条道,非得生硬地将城市烟尘卷进乡土小道上,来实现作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不是典型的理想色彩吗?这道上只能赶驴车,你非得开上宝马,能顺道吗?通篇都是夹生饭,嚼起来没胃口,只有田二吆喝的那句:世事要变了,才是唯一经典。
他说了很多,从情节到人物再到社会背景,反正被他说得一无是处,甚至联系到他赵老师本人身上,说自己将老婆带进城市足以推翻《平凡的世界》所粉饰的理想主义色彩。中国农民的本性决定了城市的魔力,现在也一样。城市化实质就是乡土的沦丧,路遥不愿意面对罢了,所以才假借小说人物之口,狂喊那句:世事要变了。
阿莲的故事 45(1)
老实说,那时候听到赵老师所讲的,我觉得他过于偏激,甚至是心态有问题,就像刘先生说过的怀才不遇,是嫉妒心肠翻腾出的醋意。但现在回想起来,反而觉得有些观点倒是很适合现代人的城乡观念。我看过《秦腔》,那字里行间无不渗透着作家对旧街沦丧的伤怀,作家自己说是给故乡立下一个碑,就好似我现在回到老家时,时常走在过去老巷子里残留下的石基上,想像着自己当年带着弟弟们在巷子里嬉闹穿梭的影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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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城市围墙里已多年,在混凝土垒成的城市那一端,始终有我这节竿子在将远方的土地测量,游子的心儿始终伴在母亲左右,也始终眷恋着那块日渐萎缩的土地,还有那爬满青苔的巷子,淅沥春雨中的巷子,回荡着赤脚踏在青石板上水花四溅的声响,梦萦万里,不绝于耳……
我想像着,有朝一日自己衰竭成老态龙钟了,手持拐杖,蹒跚在那长长石基上,向老祖宗叩拜追寻:我的根在哪里……
土地吞噬了,巷子匿迹了,春雨销声了,冬雪再没下来过……
我心灵固守的“根”不见了!
踏在故土残存的几块青石板上,我依稀能看出巷子残存的根基,杂草丛生中,那一块土渣,那一块断砖,那一片碎瓦,都是一处支离破碎的故事,好似见到垂危的老人,向我伸出瘦骨嶙峋的胳臂,发出凄惨的哀求:请留下我的葬身之地……
现在的村落退化了,没了巷子的村落散布在乡村田野四周,彻底城市化了:池塘干了,家有洗衣机;水井枯了,家有自来水;柴火没了,家有燃气灶;粮食没了,家里有存折。和城市一样,这些东西都塞满了钢筋水泥的楼房。新农村,城市化,数字电视打电话。世界都成了一个颜色:灰色!
身在城市的空中楼阁里,我时常能听到窗外飘来阵阵高昂的西北秦腔,俯瞰之下,就见一位沧桑的老人坐在对面街头,闭着眼睛使劲扯动胡琴,那铿锵有力的秦腔调子震得他颏下白须飘然,震得路人驻足扔下一枚硬币到碗里……
我听不懂,可我看得清,那声音让我联想到赤脚踏在青石板上水花四溅的场景……
还是回到正题吧,就因为赵老师对《平凡的世界》的贬评,让我感觉他这个人思想很偏激,难怪平常郁郁寡欢的,脑子里转动出的东西跟别人都不太一样。而他的书也大都是我嚼不出味道的,什么《百年孤独》,什么《悲惨世界》,都是些难以下咽的枯燥文字,可能也只有他,一个与键盘为伴的苦行者,才能深刻领悟出什么是孤独,什么是悲惨吧,因为平凡的世界在他眼里成了浪漫与理想的化身,他心底只揣载着厚重的悲惨世界。
赵老师的悲惨世界很快就降临了。从院子回到屋他就一头扎进卧室里,没再出来,孩子哭闹他也像是没听到,没像过去那样小步跑过来帮我,更别说做晚饭了。从卧室房子里喷出阵阵烟雾来,伴随着他急剧的咳嗽声,我很想过去问一声,又怕呛着哭闹的孩子,只好出了屋,将孩子抱到院子里哄着。
西屋那边也静悄悄的,小舒她们两个人坐在门旁,嘴里吃着零食,也不说话,表情凝重。大爷从厕所出来,嘴里叼着烟卷,问她俩怎么还没出门。她们也没兴趣回话,低头不语。整个院子,除了我怀里的孩子闹腾着,都沉静了下来。大爷哼着曲调,逗着孩子,孩子听到他的嗓音,哭得更凶。
烦不烦啊,你抱别处去好吗?阿月忍不住大声说道。
大爷随后反驳道,平常这院子就你俩声响大,没成想你俩也需要安静啊,莲子,别搭理她们,跟一个孩子较哪门子劲啊?
你这老头,说话带啥刺儿,咱每月房租可不少你一个子儿!阿月继续叫着,站起了身子。
大爷平常乐呵呵的,慈眉善目,现在一听到有人直呼他老头,当即沉下脸色来,骂道:你个丫头片子跟谁说话呢?别以为大爷我稀罕你那几个臭钱,你跟一个孩子较真儿就没资格住在这院子里,明天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阿莲的故事 45(2)
阿月冲向院子,让大爷把话说清楚,啥叫臭钱,别把自己整成地主老财相。
小舒赶紧将阿月拉回,又向大爷赔不是,说阿月今天心情不好,请大爷担待点。
吵闹惊动了老太太,她也将大爷拉回了屋子,说你多大岁数的人了,跟个小丫头拌嘴,真是活回去了。
刚才一阵吵闹,反而让孩子止住了哭声,眼睛东张西望着,手指着北屋方向,身子向前靠去,意思是要回屋。
回到屋里,赵老师已在厨房做饭,见我进来也不吱声,一直等到宁医生下班回来吃饭时,他也没说一句话。
宁医生情绪还是很好,吃完饭就自己抱着孩子进了屋,平常这时候都由我来洗碗刷锅,可今天赵老师没让我插上手,一搁下饭碗就自己动起手来。我在外间看了会儿电视,然后到了院里,北屋传来宁医生逗孩子的笑声。我静静坐在石榴树下,望着夜空,想起了自己的家,自打进了赵家,我跟家里失去了联系。我一直想再写封信,告诉自己的情况,可每当拿起笔来,又放下了,生活一旦墨守成规了,人的情感也变得有些麻木起来,先前的所思所想,都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没有好奇,没有疑问,也失去了冲动,连同我在警察家短暂逗留的时光,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原本想跟父母诉说委屈,也觉得没那个必要了。对我来说,一切都是平淡的,平淡到没有当初写家书时那种冲动了。
也只有此时此刻,我从保姆身份中脱身出来,坐到这棵树下,面对静谧的夜空,我的思绪才有所回归。我想像着在老家那片土地上,已到处是绿油油的田野景象,燕子翻飞,柳絮飘荡,而这座城市里的风景总是一成不变,是灰色的,是人为着染的色调。
北屋忽然又传出孩子的哭声,搀杂着宁医生的嗓门,气咻咻的,用的是方言,听不清楚。
我急忙回了屋,随时等待宁医生发话,照料孩子。
我在房间里等了很久,直到孩子收声,也没听到宁医生唤我。
那晚上,隔壁又传来了键盘敲击声,那节奏错乱的键盘声,时响时落,时重时轻,像无形的磁波搅荡着我的耳膜。
我做了个梦,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田晓霞,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揽着一个骑车男人的后腰,那男人回首时,我被惊醒了:他不是孙少平,而是赵老师。
隔壁的键盘仍在敲击着,像个夜虫在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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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莲的故事 46(1)
在给我第一个月工钱时,赵老师才告诉我自己的剧本没被阿月做导演的朋友看中,不过他并不气馁,说写剧本他没什么经验,还是回归到小说创作,并把自己过去发表过的作品翻出来让我看。刘先生说得没错,大都是报刊上的豆腐块,居然还有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