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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夜-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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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来的思绪终究被现实阻挠,虽然妹妹的话在虚空中转了几圈才被蝶来捕捉到,陡然沮丧,便迁怒于妹妹。
  蝶妹不响,蝶来更来气,脚在被窝里踹了两下,被窝里掀起一阵小风暴。
  蝶妹依然不吭一声,却爬出被窝,拿了自己的一大捧衣服,朝房间外的浴间去,直到这时姐妹俩才一起发现他们的小弟一直坐在放在房门旁的痰盂上,她们想起他至少已坐了半个时辰,他大便完要她们帮着擦屁股,但是她们在讨论莫尼克,完全无视弟弟的请求,他渐渐放弃请求,把从不离手的香烟牌摊放在地上,一张张地欣赏着,自娱自乐,等着擦干净的屁股高高地翘在痰盂上,就像一只打足气却已被遗忘的皮球。
  有多少次,姐妹俩无视弟弟的要求,让他沾着粪便的屁股晾在痰盂上,在弟弟的带哭的要求声中为谁去给弟弟擦屁股而争吵半天,蝶来绝不会因为自己是姐姐而让步,这也是她向人们习以为常的准则发出挑战的时候,让步的经常是妹妹,现在为了平息蝶来的怒气,蝶妹不声不响过去照料小弟,蝶来也从被窝里坐起来,“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礼拜天。”蝶来一件一件检视着自己的一堆衣服,那是一条印花人造棉裙子和一件白色短袖汗衫。
  “我也恨!”弟弟咕哝。
  “你恨什么?”蝶妹好奇地看着小弟。
  “恨你们!”他的漂亮的大眼睛却是瞪着蝶来。
  蝶来却盯视着蝶妹手里的衣服,那是一套和她一模一样的花裙配白汗衫的童装,“我们以后不能穿得一样,错开来懂不懂?比如说,我穿白汗衫的时候,你就穿衬衫。”
  “为什么?”
  “我不要和你一样,下个月我就是中学生了,我以后去哪儿不要你跟,我最恨有人跟我一样,为什么你不是我姐姐,为什么这个讨厌的男小人不是我哥哥,为什么没有哥哥姐姐带我坐火车,我也要去大串联,去黑龙江去内蒙古去云南,我想去边疆,想去离上海最远的地方,为什么礼拜天要和你们这帮什么都不懂的小人一起过?我恨你们,恨这个家,恨!恨!恨!”
  蝶妹嘴一咧,眼圈立刻红了。
  “碰哭精!”蝶来狠狠骂一声,砰地关上房门,抢先妹妹一步进了浴间。
  3
  吃午饭的时候,蝶来穿了一套妈妈的衣服出现在厨房的饭桌旁,令蝶妹和小弟大吃一惊,那是妈妈的一件紫色丝绒旗袍改制的夹袄,妈妈过去的旗袍差不多都改成了这一类衣服,它们或者变成两个女孩子冬天棉袄的罩面或者是妈妈自己的夹袄,这件紫色丝绒夹袄是妈妈节日穿的衣服,虽然真正上身时外面还要罩上蓝布罩衣,它成了常年挂在家中衣橱里最奢华的一件衣服,现在这紫色的奢华令蝶来陡然有了小女人的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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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这件古典派的夹袄穿在蝶来在红色时代发育的身体并不合身,或者说十分突兀,夹袄的细腰身紧紧卡住蝶来从未得到约束的腰上,既不和谐又紧张,其窄肩窄袖于蝶来茁壮的肩膀手臂更是捉襟见肘,总之,这妩媚是带着不协调的怪诞色彩,让从未见过世面的蝶妹和小弟像见到怪物一般好不惊慌失措。
  饭桌静了片刻,蝶妹尖叫起来,“不公平,好衣服都给你穿去,这是妈妈的衣服,我也要穿,你不给我穿,我就要告诉妈妈!”眼泪跟着掉下。
  “我也要告诉妈妈……”小弟向来人云亦云,尤其喜欢跟哭,因为还留存刚才坐在痰盂上的委屈,因此哭得比蝶妹还伤心。
  厨房的哭闹声把徐爱丽从楼上吸引下来,于是她也看到了蝶来的崭新形象,或者说,旧时代的形象,这似乎勾起了她的一些回忆,她深深地叹气了。
  徐爱丽十年前嫁给比她年长十岁家境富裕的资本家儿子,才过了三五年的舒适生活,便被革命运动席卷抛入一无所有的社会底层,好在徐爱丽天性乐观,似乎乐观得过分,而被邻居们包括蝶来母亲林雯瑛称为“十三点”,弄堂里的人是势利眼,过去轻视她现在更不搭理她,愿意接受她搭讪的就是一个蝶来了,虽然林雯瑛不准蝶来与她交往,声称她会带坏蝶来,可是这种阻挠只会激起蝶来接近徐爱丽的愿望,况且,在白天的公用厨房,上班或被派去农村劳动的林雯瑛又如何阻止蝶来与徐爱丽的各种交谈?
  “我有过十几箱子这样的衣服,你妈妈这件衣服在当时也不算很摩登,现在看看已经很好看了,蝶来,你们这一代比我还可怜,因为连个边都没有挨到。”
  也许是徐爱丽的口吻,抑或话语后蕴含的悲叹,总之,不仅小弟的哭声更响,蝶妹也哽咽了。
  “真是个碰哭精,谁惹你了,我不过是把妈妈的衣服穿一穿,为什么我做什么事你都要轧一脚?”蝶来即生气又无奈,求助地朝徐爱丽看去,“徐爱丽,你说是不是,她还没有到穿妈妈衣服的年龄?”
  “是呀是呀,蝶妹,”徐爱丽有些讨好蝶来,“你还没发育,身体没有线条,穿这样的衣服显不出来。”
  “线条是什么呢?”蝶妹含着眼泪问道。
  “喏,莫尼克,记得吗?”徐爱丽问。
  “当然记得!”姐妹俩齐声答,就是因为莫尼克的话题,才让蝶来翻箱倒柜,找起妈妈的衣服。
  “她就是有身体线条的女人。”徐爱丽用食指在虚空中笔画出一条曲线,姐妹俩对着看不见的曲线怔忡了半晌。
  有人敲后门,并喊着徐爱丽的名字,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徐爱丽,她简直就是弄堂里菜市场的交际花,因为她连排队买菜时都会搭讪来新朋友,不过此时她却是她有几分遗憾地扔开这个她最热衷的话题去开后门迎接她的朋友。
  姐妹俩一起朝着厨房的窗外看去,不如说朝着记忆中的那个美丽形象看去,蝶妹的眼泪已经干了,但小弟还哼哼卿卿地呻吟着,“你先叫他停下来!”蝶来手指小弟眼瞪妹妹命令道,“旋即放缓声调,”不要吵了,我想出一个游戏,你玩不玩?“
  4
  所谓游戏,是蝶来和妹妹互相化妆着玩。蝶来说,乘徐爱丽接待客人赶快回自己房间把门锁起来,“我不要她在旁边多嘴多舌的。”
  于是妹妹和弟弟彻底安静下来,跟屁股在姐姐后面,轻轻地进房并锁上房门,似乎刻意地躲开徐爱丽这个行为,无端地使游戏有趣起来。为此姐弟仨莫名地窃笑了一阵。
  蝶来用毛笔蘸着墨汁在妹妹的眼皮上画眼线,虽然毛笔很粗,墨汁又有味,间中还流到嘴里,蝶妹都忍了,看见自己的眼睛像熊猫一样又圆又黑,竟很满意,蝶来居然又找出一管遗留在抽屉角落里的用残的唇膏给她上口红,这唇膏被扔弃在抽屉至少五、六年以上,一九六六年开始了另一个时代,似乎革命是先通过颜色展示,到处是红,红旗红袖章红标语,书的红封套,这是大的红,是革命时代的底色,之外的红都是小红,小红是亵渎,口红的红,脂粉的红,女人衣服上的红。
  蝶来母亲是个谨慎的女人,革命刚到来,她便处理了所有与新时代相悖的物什,当然首先是女性用物,最个性的东西总是最危险,她销毁了她的爱物包括她的时装首饰照片和化妆品,但似乎处理得并不干净,仍有一些东西遗留下来,比如结婚照,结婚戒指,出客穿的一两件特别珍爱的旗袍,以及用剩的化妆品。说到底,她仍然无法超越女性的脆弱,对于爱物不可救药的依恋,即便它们已经蜕变成有毒的物质。于是便有了抽屉里的口红,有了星期日下午的化妆,有了一个女孩生命历程中擦不去的印痕,只是蝶妹的上嘴唇太薄,积年的口红已干涩,涂在唇上太浓太厚,满满地溢出唇线,就像刚刚拔过牙,牙血从嘴里渗出来,血腥气的嘴。
  虽然这妆化得不尽如人意,事实上,这张脸已经变成面具,与她那五官生动的原生态的脸比较,但蝶妹并没有太多抱怨,甚至还有几分得意,无论如何这张脸更有色彩,更强烈。为了妹妹难得的合作,更是为了凸现自己亲手绘制的作品,蝶来把妈妈的紫色丝绒夹袄借给妹妹穿上那么一会儿,然而这身夹袄刚上妹妹身,便引来弟弟的狂喊,“妖怪!妖怪!”的确,蝶妹一张重彩的脸在紫色奢华衬托下妖气十足,她细弱的身体温柔的气质和鲜明的五官似乎更适合这件窄腰窄袖的古董衣,两姐妹一起对着镜中这个妖艳的、已从现实中跳跃出来的形象发了一阵呆,厌恶、疑惑、艳羡、憧憬?
  这一次化妆带来的强烈震撼,甚至改变了蝶妹的人生,她后来拜师学唱戏,瞒着家人报考邻近小城戏曲团,就为了可以名正言顺带着一张化浓妆的脸上舞台。
  那天下午蝶妹化了更多的时间给蝶来化妆,比较起来擅长画画的蝶妹的手势要娴熟得多,因此蝶来的脸远比妹妹生动,蝶妹也把蝶来的眼睛放大,但,是美化地放大,她画眼睛不像蝶来一笔重重抹上,而是一层一层渲染上去,同样散发着发酵臭味的墨汁,在她笔下却变得克制而蕴藉了馨香,蝶来的眼睛从现实的平淡中强烈出来,一些莫可名状的情绪浓缩凸现,这双眼睛显得愤懑迷惘,蝶来在自己变得陌生的眼睛里看到另一个“我”,可怜的没有着落的将无处安置自己青春的女孩子。
  5
  然而,乐极生悲,当姐妹俩并肩站在镜子前,对着她们自身令人激动的陌生形象,或者说,对着给她们带来无限想象亲手绘制的画面,就在她们享受和沉浸的时刻,妈妈回来了,她以看病的名义从郊区农村提前回来,怀着强烈的恐惧奔向家,在她的想象中长女正带着老二老三干着什么荒唐事在这个无所事事不需要去学校的礼拜天,如果有一天孩子们头脑发昏做出什么傻事朝着堕落的深渊坠下,一定是在礼拜天,她不知道,她跟她的长女一样不喜欢甚至害怕礼拜天,患上了礼拜天恐惧症。
  她的担忧从来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而现实往往比她的想象还要没有边际,她把钥匙插进后门锁眼时便听到女孩们肆无忌惮的疯笑声,然后便是两张放肆着所有荒唐梦的脸,还有头发,这两个女孩竟把辫子拆开,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林雯瑛简直是受到了惊骇,就像真的撞上了妖怪,然而她是个不受蛊惑也没有任何幽默感被唯物主义世界观洗过脑的女子,拒绝从中感受女儿们正竭力从一个灰暗的没有希望的人生中跳将出来,试图在她们的还没有开发的虚构世界耕耘,林雯瑛并不认为向往美丽是女孩的权利。
  林雯瑛已经从突如其来的惊骇和迷惑中挣扎出来,恢复了一张在日常中总是在生气的呆板表情,她找出用来裁剪衣服的竹尺,在铺着玻璃台面的方桌上“啪啪啪”地拍打着,与她的千篇一律的长篇大论的、任何一块墙上都可以读到的大批判专栏上的语言相比较,这“啪啪啪”声更加可怕,尖厉盲目刺耳得令人抓狂。
  竹尺很快就疲惫了,没完没了的陈词滥调的训斥本是冲着蝶来,所以蝶妹在经过最初的担惊受怕后便安之若素很快又昏昏欲睡,而蝶来的耳朵早就学会向所有她讨厌的信息关闭,她正在做自己的梦,计划着某一天带着这张已经弃自己的平淡而发出异彩的脸去哪里做一番事业,能去哪里呢?她在妈妈焦虑的声音里奋力思索着,宛如要从这片焦虑的海洋里游出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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