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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儿,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她说,但她不敢对他做的活儿有所评价。“可我对木工一窍不通啊。看上去做得还行,难道不是吗?”
“是的。我希望这船不沉就够了,就算沉了也没什么,我还能够上来的,帮我把船推下水好吗?”
说着两人合力把船推下了水。
“现在我来划划试试,你看有什么毛病。要是行,我就载你到岛上去。”
这水塘很大、水面如镜,水很深。塘中间凸起两座覆盖着灌木与树木的小岛。伯金在池中划着船,笨拙地保持着方向。很幸运,小船漂了过去,他抓住了一条柳枝,借着劲儿上了小岛。
“草木很茂盛,”他看看岛上说,“挺好的,我就去接你来。
这船有点漏水。“
不一会儿他又回到她身边。她进了湿漉漉的船舱。
“这船载咱们俩没问题。”他说完驾船向小岛划去。
船停泊在一棵柳树下。她躲闪着,不让那些茂盛、散发着怪味的玄参和毒芹碰到自己。可伯金却披荆斩棘地朝前走着。
“我要砍掉这些,”他说,“那样可就象《保罗与维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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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浪漫了。“
“我们可以在这儿举行一次华多式①的午餐会了。”厄秀拉热切地叫道。
……………………
①让·安东尼·华多(1684—1727),以描绘牧歌式作品而著名。
“我可不喜欢在这儿进华多式午餐。”他说。
“你只想着你的维吉妮。”她笑道。
“维吉妮就够了,”他苍然地笑笑,“不过我也不需要她。”
厄秀拉凝视着他。自从离开布莱德比以后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呢。他很瘦削,两腮下凹一脸的可怕表情。
“你病了吗?”她有点冷漠地问。
“是的。”他冷冷地回答。
他们坐在岛上的僻静处,在柳荫下看着水面。
“你怕吗?”她问。
“怕什么?”他看着她问。他有一种非人的倔犟,令她不安,令她也失去了自己的主心骨。
“害一场大病很可怕,不是吗?”她说。
“当然不愉快,”他说,“至于人是否真怕死,我还说不准。
从一种意义上说无所谓,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很可怕。“
“可你不感到难堪吗?一得病总是很难堪的,病魔太侮辱人了,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他思忖了一会儿说:
“可能吧,不过人们知道人的生活从一开始就不那么正确,这才是羞辱。跟这个相比,生病就不算什么了。人生病是因为活得不合适。人活不好就要生病,生病就要受辱。”
“你活得不好吗?”她几乎嘲讽地问。
“是的,我一天天地过,并没什么所为。人似乎总在碰南墙。”
厄秀拉笑了。她感到害怕,每当她感到害怕时,她就笑并装作得意洋洋的样子。
“那你的鼻子可就倒霉了!”她望着他的脸说。
“怪不得挺丑的。”他回答说。
她沉默了片刻,与自己的自欺欺人作着斗争。她有一种自欺欺人的本能。
“可我挺幸福——我觉得生活太愉快了。”她说。
“那好哇。”他挺冷漠地回答。
她伸手在口袋里摸到一小张包巧克力的纸,开始叠一只小船。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她的举动中透着某种楚楚动人处,很温柔,手指毫无意识地动着。
“我真地生活得不错,你呢?”她问。
“那当然!可我就是不能活得顺心,真恼火。我觉得一切都盘根错节乱了套,让你理不清个头绪。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人总要在什么地方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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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为什么总要做什么呢?”她反问,“这太庸俗了。我觉得最好作一个高雅的人,不要做什么;只顾完善自我,就象一朵自由开放的花朵。”
“我很同意你的说法,”他说,“要是人能开花就好了。可我就是无法让我的蓓蕾开放。可它也不枯萎或窒息,它并不缺营养。该死的,它压根儿不是什么花蕾,而是一个背时的疙瘩罢了。”
她又笑了,这令他十分恼火。可她既焦虑又迷惑。一个人怎么才能有出路呢?总该有个出路吧。
沉默,这沉默简直让她想哭一场。她又摸出一张包巧克力的纸,叠起另外一只纸船来。
“可是为什么,”她终于说,“为什么现在人的生命不会开花,为什么人的生命没了尊严?”
“整个观念已经死了。人类本身已经枯萎腐烂,真的。有许许多多的人依赖在灌木丛上,他们看上去很象样儿,很漂亮,是一群健康的男女。可他们都是索德姆城①的苹果,是死海边的苦果。他们没有一丁点意义——他们的内心满是苦灰。”
……………………
①死海边一城市,上帝以其居民罪恶重大降大火烧之。
“可还是有好人的。”厄秀拉为自己辩解道。
“对今日的生活来说是够好的。可是人类是一株爬满苦果的死树。”
厄秀拉忍不住要反对这种说法,它太图解化,也太绝对了。可她又无法阻挡他说下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能说上是为什么吗?”她怀有敌意地问。他们俩开始发火了。
“为什么,为什么人们都是些苦灰团?那是因为他们成熟了还不离开这棵树。他们仍旧呆在旧的位置上,直到长了蛆虫、干枯、腐烂为止。”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他的声音变得火辣辣的,语言甚是尖刻。厄秀拉心烦意乱又深感震惊。他们都沉思着,忘记了一切。
“就算别人都错了吧,你哪儿对呢?”她叫道,“你哪儿比别人强?”
“我?我并不正确啊,”他回击她,“我正确之处是我懂得我不正确。我讨厌我的外形。我厌恶自己是个人。人类是一个聚合在一起的大谎言,一个大谎言还不如一个小小的真理。人类比个人要渺小,渺小得多,因为个人有时还会正确,而人类则是一株谎言之树。他们说爱是最伟大的事,他们坚持这样说,真是可恶的骗子,可你看看他们的所做所为吧!看看吧,成千上万的人在重复说爱是最伟大的,博爱是最伟大的,可看看他们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吧。看他们做的事我们就知道他们是一帮龌龊的骗子和胆小鬼,他们的话是经不住行动检验的。”
“可是,”厄秀拉沮丧地说,“可这并不能改变爱是最伟大的这一事实,你说呢?他们的所为并不能改变他们所说的话含有真理。你说呢?”
“会的,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理,他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实践它。可他们一直在说谎,所以他们最终会胡作非为。说什么爱是最伟大的,这是在骗人。你还不如说恨是最伟大的呢,因为相反的东西能相互平衡。人们需要的是仇恨,仇恨,只有仇恨。他们打着正义与爱的旗号得到的是仇恨。他们从爱中提炼出来的是炸药。谎言可以杀人。如果我们需要仇恨,那就得到它吧——死亡,谋杀,酷刑和惨烈的毁灭,我们尽可以得到这些,但是不要打着爱的旗号。我惧怕人类,我希望它被一扫而光。人类将逝去,如果每个人明天就消失,也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损失,现实并不受影响,不,只能会更好。真正的生活之树会摆脱掉最可怕、最沉重的死海之果①,摆脱掉这些幻影般的人们,摆脱掉沉重的谎言负担。”
……………………
①见前面注释“索德姆城的苹果”。
“所以你希望世界上的人都被毁灭?”厄秀拉说。
“的确是这样。”
“那世界上就没人了呀?”
“太对了。你这不是有了一个纯洁美好的思想吗?一个没有人的世界,只有不受任何干扰的青草,青草丛中蹲着一只兔子。”
他诚挚的话语令厄秀拉思忖起来。这实在太迷人了:一个纯净、美好、没有人迹的世界。这太令人神往了。她的心滞住了,异常激动。可她仍然对他不满。
“可是,”她反驳说,“可是连你都死了,你还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我知道世上的人都要被清除,我宁可马上就死。这是最美好、最开明的思想。那样就不会再有一个肮脏的人类了。”
“是的,”厄秀拉说,“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因为人类消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吗?你这是自我吹嘘。一切都会有的。”
“怎么会呢?不是连人都没有了吗?”
“你以为万物的创造取决于人吗?压根儿不是。世界上有树木、青草和鸟儿。我宁愿认为,云雀是在一个没有人的世界里醒来的。人是一个错误,他必须消逝。青草、野兔、蝰蛇还有隐藏着的万物,它们是真正的天使,当肮脏的人类不去打扰时,它们这些纯洁的天使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那多妙啊”。
他的幻想让厄秀拉感到很满意。当然,这不过是个幻想而已,但它令人愉快。至于她自己。她是知道人类的现状的,人类是很可恶的。她知道人类是不会那么容易地消失殆尽的。它还有一段漫长而可怕的路可走。她那细微、魔鬼般的女人的心对这一点太了解了。
“如果人类从地球上被扫除干净,万物创造仍旧会顺利进行,它将会有一个新的起点。人是造物主犯下的一个错误,就象鱼龙一样。如果人类消失了,想想吧,将会有什么样美好的事物产生出来——直接从火中诞生。”
“可人类永远不会消失,”她知道她再坚持下去会说出什么样恶毒的话来。“世界将与人类一起完蛋。”
“啊,不,”他说,“不会是这样的。我相信那些骄傲的天使和魔鬼是我们的先驱。他们要毁灭我们,因为我们不够骄傲。比如鱼龙吧,它们就是因为不够骄傲才被毁掉的,鱼龙曾象我们一样爬行、蹒跚。再看看接骨木上的花朵和风铃草吧,甚至蝴蝶,它们说明纯粹的创造是存在的。人类从来没有超越毛虫阶段,发展到蝶蛹就溃烂了,永远也不会长出翅膀来。人就象猴子和狒狒一样是与造物主反目的动物。”
厄秀拉看着他,似乎他很不耐烦,愤愤然,同时他对什么又都感兴趣且很耐心。她不相信他的耐心,反倒相信他的愤然。她发现,他一直在情不自禁地试图拯救世界。意识到这一点,她既感到点儿欣慰,同时又蔑视他、恨他。她需要他成为她的人,讨厌他那副救世主的样子。她不能忍受他噜里噜嗦的概念。可他对谁都这样,谁要求助于他,他就没完没了地讲这么一通。这是一种可鄙的、恶毒的卖淫。
“但是,”她说,“你相信个体间的爱,尽管你不爱人类,是吗?”
“我压很儿就不相信什么爱不爱的,倒不如说我相信恨、相信哀。爱跟别的东西一样,是一种情绪,你能对此有所感,这样很好,但是我不明白它何以能够变得绝对起来。它不过是人类关系中的一部分罢了,而且是每个人与他人关系的一部分。我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要求人们总去感受到爱,比对悲伤与欢乐的感受还要多。爱并不是人们迫切需要的东西——它是根据场合的不同所感受到的一种情绪。”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在乎别人的事?”她问,“如果你不相信爱,你干什么要替人类担忧?”
“为什么?因为我无法摆脱人类。”
“因为你爱人类。”她坚持说。